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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日薪五美元

在美国历史上,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那几年是劳动者不满和高失业率并存的混乱时光。工业关系委员会(The Commission onIndustrial Relations)1914年的一份报告表明,在上一年中,有3.5万名工人死于生产事故,70万名工人受伤,与工作相关的疾病也很严重。同时,即便是熟练劳动力的每小时工资也停留在15美分之低。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工会主义和社会主义呈抬头之势。罢工运动——包括大规模的工会纠察以及与警察的激烈冲突,开始迅速蔓延。阶级冲突达到了一种无处不在的程度。

正是在这种阶级仇视的背景下,亨利·福特宣布他将把工人的日工资提高到五美元。这是公司最大胆的商业革新,也是一个真正的绝招。在其他汽车制造商深陷于对抗工人运动的泥潭而无法自拔的时候,福特把他的员工们纳入了一个大家庭之中。他们突然开始愿意为福特汽车公司工作了。

1914年1月5日,福特汽车公司召开了一个小型记者招待会,正式宣布了这一里程碑式的政策。考森斯所宣读的声明是这样开头的:

福特汽车公司,全世界最大最成功的汽车制造公司,将于1月12日作出工业世界中迄今为止最伟大的有关工人报酬的改革。我们将一次性把工时从九小时下调到八小时,并向每名员工提供利润分成。22岁及22岁以上的员工每天的最低收入将是五美元……

福特汽车公司的新工资标准为每小时62.5美分,几乎相当于当时汽车业工人平均收入的两倍。如果与其他一些行业的平均收入水平做一个比较,这种加薪幅度更显惊人——比如,炼钢业为每天1.75美元,煤矿业大约为每天2.50美元。据估算,新政策在第一年内就将给福特汽车公司带来1000万美元的成本(那一年的实际成本为5838929.80美元),但这只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结果罢了。正是大胆的日薪五美元政策成功地创造了经济学家们后来所说的“工作纪律”。

消息一出,许多人都认为亨利·福特疯了,许多企业领导人也批评说日薪五美元是一家富得流油的公司所耍弄的一个失去理性的花招。此外,这一政策还激怒了其他汽车制造商。事实上,当福特雇佣办公室的喧闹沉寂下来的时候,底特律的大多数其他汽车厂商都已遭受了高旷工率和整体混乱的打击。因为他们发现已经无力同福特汽车公司争夺最好的员工了,除非他们也能提高工资待遇,但这不是他们想做的。

日薪五美元使亨利·福特变成了世界上最有名的人之一,甚至比他的汽车还有名。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亨利·福特对日薪五美元政策有可能实际上没有多少认识,至少在1914年1月5日它被宣布之前是这样。大幅度提高工人工资的计划是在1913年年末的最后几天和1914年的第一个星期里以惊人的速度制定出来的。而几乎每一个参与此事的人都把这种理念以及这种理念向实践的转化归功于詹姆斯·考森斯。而考森斯是在1913年12月末在家中读一本有关“社会主义趋势”的杂志时想出日薪五美元政策的。

在第一次听到考森斯的计划时,福特相当明确地表示了反对,他表示他支付给工人的工资已经同其他雇主一样多。考森斯和福特展开了论争,最激烈的争论集中在1913年福特汽车公司内部及周围显著增加的工会活动上。世界产业工人组织(The Industrial Workers of the World)把斗争焦点集中在汽车业身上,已经在该年早些时候组织了一次针对俄亥俄州阿克伦市轮胎制造商的行业大罢工。尽管最终未能成功,阿克伦罢工却制造了暴力和混乱——这是亨利·福特在任何情况下都极为厌恶的两种东西。考森斯就是利用这一点来劝说福特的,“你知道一个无政府主义俄国妇女正在对那些失业的人讲话,正在建议把你干掉吗?”随着争论的继续,考森斯预测说宣布一个日薪五美元政策的价值堪比1000万美元的广告。

似乎每一个人对日薪五美元的看法都略有不同。对亨利·福特来说,它是一个巨大的冒险,将成为美国商业史上最伟大的公关策略以及他本人恒久传奇的奠基石;对詹姆斯·考森斯来说,它既是一种对既定规范的挑战,也是一种仁爱行为,将展示出福特汽车公司与其他公司真正的不同之处;对约翰·李来说,它将会塑造出一种新型的汽车工人——悠闲、自信、充满积极性,而这种工人,是以人为形式的最有力的经济因素。但在高地公园工厂之外,日薪五美元最大的意义却在于它说明了现代装配线的潜力如何才能完全发挥出来。一年以前,生产监督查尔斯·索伦森已经准备了一套关于“以后几年产量估算”的数据。“索伦森在他的回忆录中说,T型车的产量实际上每年都会翻一倍——1910~1911年是34000辆,1911~1912年是78000辆,1912~1913年预计将超过168000辆,到1920年应该达到100万辆,或者说将超过高地公园工厂的生产能力。”根据索伦森的数据,单位成本的下降将使公司有能力付五美元、十美元甚至五十美元的日薪,这要依赖于工人们紧跟机器运转的能力。

最终,亨利·福特同意了日薪五美元计划。声明发表后几小时之内,一家美国大公司要在降低工时的同时把工人的工资翻倍的消息就传向了世界各地。在那个历史性的1月份之前,还没有一个企业曾经以这样引人注目、这样高成本的方法承认劳动者的重要性。

突破性的工资上涨在高地公园工厂大受欢迎。最底层的工人们看起来最为吃惊。即使是最基础、工作最琐碎的劳动者也能得到五美元的最低日薪。当有些人质疑一个清洁工怎么可以拿这样高的工资时,亨利·福特回答说,“通过收集工厂地板上的小工具和小零件,清洁工每天可以为我们节省五美元。”在另一端,熟练工人的收入可以超过最低标准,通常是每天六到七美元。

新政策的微妙之处在于,它不是单纯的工资上升,而是一种“利润分享”。这个概念的涵义已经向工人们解释了许多次:一开始,日薪五美元是一个一年期实验,也就是把预期利润的一部分提前支付给工人。公司明言,如果预期利润没有实现,那么利润分享就会在1915年取消,工人的工资将回到以前的水平。正如公司所预料到的,工人们很快就习惯了初期的利润分享,非常希望这样的油水能永远存在,所以都拼命地提高个人生产率以保证新政策维持下去。

新政策引来了求职大潮,在冬季底特律的寒冷空气中,有一万人步行或乘电车不辞辛苦地向福特汽车公司雇佣办公室进发。为实现三班倒的24小时生产,公司已经在声明中提到了对8000名新员工的需求,但应聘者大潮还是不能被完全接纳。

1914年1月的第二个星期,福特和考森斯都在纽约车展上,但他们不断收到公司就要被应聘者淹没的消息。考森斯在纽约下达指令说,只有那些在底特律(或毗邻地区)居住了至少六个月的人才能应聘。但这毫无用处,因为在福特汽车公司的利润分享计划面前,那些敢作敢为、不顾一切而且赤裸裸地渴望高薪水的人已经狂热到了听不进其他任何东西的程度。

1月12日,也就是日薪五美元正式生效的那一天,求职大军变得特别庞大和激动,即便在接近0度的气温中也有12000人之多。由于无人理会,沮丧而又吃惊的人群把福特汽车公司围了个水泄不通,以至于现有工人们都无法进入工厂。狂乱的人群还引发了一场持续两小时的混乱,公司的保安人员和警察联合起来才控制了局势。

在狂乱的第一个星期里,那些不能亲自前往公司的求职者采用了写信的方式,大多都写给了亨利·福特本人。但是除非迫不得已,福特从来不看信。新政策推出之后,求职者以及“追星族”的来信达到了每天上千封之多。在福特新政之后的第一波狂热中,公司的邮件袋里还包括相当大比例的诗,都是特别写给亨利·福特以纪念这一伟大革新的。

日薪五美元的故事也传遍了南方,在那里,在《解放黑人奴隶宣言》颁布了50年之后,美国黑人仍被视做三等公民,都在既有种族隔离又腐化败坏的佃农系统中辛苦劳作,权利的缺乏和极度贫穷无法用言语表达。于是,许多黑人开始向北方迁移,在那个希望之乡,高薪工作可以在底特律找到,而种族歧视据说也几乎不存在。

对某些人来说颇为不幸的是,日薪五美元还附加着一些特殊说明。利润分享计划中的这些蝇头小字告诉人们,员工的个人生活状况必须符合某些特定的标准。公司列出了三类有资格享受更高工资的人。其他人只能得到每天2.38美元的标准工资。那三类人如下:

1.同家人生活在一起,并能很好地照料家人的已婚者。

2.年龄在22岁以上的为人节俭的单身者。

3.如果有近亲和血亲只能从自己这里得到生活支持,22岁以下的男人和任何年龄的女人都可。

这些模糊的描述留下了很大的主观判断余地。什么是“很好的照料家人”,一个人怎么证明自己“为人节俭”呢?公司组织了一支30个人的调查队伍,负责证明哪些职员和应聘者完全符合上述条件。

公司解释说,它有义务保证福特汽车公司的利润不会仅仅成为酒吧和妓院的财源。而公司用以判断员工的许多依据实际上激励了员工们向更好的生活方式转变,至少可以说他们生活得更加正常了。公司希望员工们严肃而又节制,特别是那些单身汉;希望丈夫和父亲们负起赡养义务。此外,公司银行还用相当优厚的回报率鼓励员工的储蓄。但尽管这些期望和调查出发点良好,它们对工人隐私的侵犯却是汽车行业中史无前例的,而且也被列入了令公司头疼的社会工程领域中。

调查队伍来到求职者家中,拿出一份表格让其填写,这张表格是以日薪五美元推出后公司发给各执行办公室的一封信为基础的。这封信清楚地说明了最高管理层之下的所有员工都要被调查的相关情况。信的部分内容如下:

你结婚了吗?如果结婚了,有多少人需要你养活?如果你没结婚,有多少人在多大程度上需要你养活?这些人跟你什么关系?他们住在哪里?已婚者:你同妻子生活在一起吗?你们家出过麻烦吗?你有什么好习惯或者坏习惯?你有银行账户吗?……

对这种行为有许多批评,在一个自由国家,福特汽车公司的调查(两年后将转化为福特汽车公司羽翼丰满的社会学部)确实是一种可笑的方式。

由于每一项背景调查都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大多数福特汽车公司的员工直到1914年中期才盼来了工资的上涨。然而,新政策对工厂的影响却即刻就表现了出来,即便对那些仍在等待调查的员工也是如此。许多部门的产量蹿升了50%甚至更多。同样,整个工厂的生产率提高了15%~20%,而且这种提高几乎是从公司作出声明的当天开始的。每日平均旷工率从10%下降到了不到0.5%。员工周转率也以同样快的速度和同样大的幅度下降了,因为那些已经拥有福特饭碗的人开始希望保住饭碗。1913年时,雇佣办公室作出了5.3万次补替雇用,但到1915年,只有2000次,而且是为了支持已经增大了1/2的员工队伍。

“日薪五美元是我做过的最重要的一次成本削减。”亨利·福特后来说。通过把工人的生产率提高到可预测的高度——由机器来设定速度,福特汽车公司无异于重新定义了工业资本主义。凭借1913年引入的机械化装配线,福特汽车把令人恐惧的“加速”带给了工人们,这是任何地方的生产商都很喜欢做的事情。然而,作为第一家能够把大规模生产全面机械化的厂商,福特汽车公司也是第一家认识到没有员工的热情付出整个生产程序就会脆弱无力的厂商。于是,这家先锋企业用它的开创性日薪五美元买来了这种热情——可能还远远不止这种热情,因为高薪是任何地方的劳动者都很喜欢的一种东西。

作为重大革新,如果没有福特管理层的执著努力和过人才能,工业化民主上的这种双重进步可能需要数十年才能实现。但福特汽车公司的积极进取使革新在短短一年内就完成了。自此之后,一种劳资双方都能据以从产量和工资的提高中获益的程序被确立下来。劳动者的富裕能创造繁荣的市场继而创造更加富裕的企业,在那个时代,这是一种崭新、引人瞩目的以消费者为基础的经济学,它的奠基者是福特汽车公司,它的崛起以福特汽车公司的日薪五美元为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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