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祖国的现实生活,德国古典音乐的诱惑,托尔斯泰的谆谆训勉,莎士比亚戏剧的热情呼唤……这一切都在向这位向往艺术、一向想搞艺术创作、精神上谋求资产阶级生活的23岁青年不停地招手。正当大学即将毕业的罗曼·罗兰犹豫不决之时,好运气又落到了这位本不想得到好运的人身上——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将他送到罗马留学两年。留学罗马,对于罗曼·罗兰来说,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缘,留学生活使这位23岁的青年第一次离开了哺育他成长的城市巴黎,给罗曼·罗兰的一生留下了最美好而又最难以忘怀的回忆。他后来曾这样回忆两年的留学生活:
罗马在我生活中留下了如此的光辉,以致我总是想赋予它在我的成长发展过程中起决定性作用的角色。我愿把它看作转变了我命运的善良天使。我几乎要把我在罗马开始生活的日子作为我的第二生辰,我的真正的生辰。在那里发生了一件爱情的骗局。他(指罗曼·罗兰本人)想让自己相信他是为了爱的目标而生,相信他是由于这个目标,为其真正的本质而生。……
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按照惯例每年都要发给优秀毕业生为期两年的游历奖学金,派他们到国外去留学:学古代文物的被派到希腊,学历史的被派往罗马。高师的校长推荐罗曼·罗兰去意大利的罗马从事学术研究工作以便将来回到高师,担负起培养人才的重任。罗曼·罗兰留学的研究专题是由高师教授莫诺指定的,他要罗曼·罗兰通过红衣主教沙尔维亚谛的事迹,研究法王弗朗沙一世和罗马教廷的关系。莫诺以为这个题目可以充分发挥罗曼·罗兰研究人物心理、描绘灵魂姿态的特长。明智的朋友讲得有理,可是理智在当时又不符合青年人的实际。说实话,罗曼·罗兰对这个研究题目并不感兴趣,他以为“1889年的意大利是没有生气的、麻木的、没有魔力的、死人的土地”。除了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艺术使罗曼·罗兰感受到可以和音乐相比的一点欢乐外,在没有经验的罗曼·罗兰看来,罗马是已经死亡的过去,是表现在荒芜冷寂的废墟上的一部历史,是必须根据信件和羊皮纸来解释的一门功课,而不是朝气蓬勃的生活。他到罗马这座不朽的历史名城去完成为期两年的朝圣,毫无特别的希冀。所以他为了报答祖国的殷切培养,一到罗马,就一头扑进梵蒂冈档案馆,手不释卷,笔不停挥,在幽暗的保藏室里搜集有关的证据。通过目录和书籍,清理300多年前的历史。仅用了三四个月的时间,罗曼·罗兰就写出了以《教皇的随员沙尔维亚谛》和《罗马大屠杀记》为题目的两篇论文,把他两年的研究任务基本上完成了。作为研究生,他在罗马可以住两年,实际上用于研究的时间只有半年光景,罗曼·罗兰的一年半余暇,可以用来参观意大利的艺术博物馆,到都灵、佛罗伦萨、威尼斯、那不勒斯和锡拉库扎等各地旅游,充分欣赏意大利宝贵的绘画和雕塑品,以及他不曾想到的意大利得天独厚的大自然风光,以及使他激动而又愉快的新世界的一切。这一段生活,使生性孤僻的罗曼·罗兰大大扩大了同上流社会和文学界交往的圈子,并促使他坚决而又彻底地下决心献身于文学活动,在罗马留学的两年,又是罗曼·罗兰一生中最愉快最具有转折意义的插曲。
罗马这个历史名城,传说公元前8世纪便已动工兴建,成为古罗马帝国和罗马文化的发源地,这里有科洛西姆大斗兽场、大杂技场、潘提翁神庙、戴克里先公共浴场等规模宏大的古代建筑;教堂、宫殿、博物馆、大学、科学院和图书馆更是珍藏着历代璀璨的艺术瑰宝。这座已有2000多年历史的古城,实在是研究历史和考古的理想地方。此外,这个“永恒之城”濒临地中海,春季风和日丽,夏季海风习习,冬季气候温和,这种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地中海式气候,使年轻的罗曼·罗兰感到身心舒畅、生机勃勃,对他的老毛病慢性气管炎无疑也是一种极好的天然治疗。与此同时,意大利连绵的绿色群山,清澈的泉水,灿烂的阳光,好像都在温暖着他的心胸,好像在一切景色的自然相融与和谐中,罗曼·罗兰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妙和纯净。少年时的罗曼·罗兰曾表现出音乐的才华,曾迷恋于莎士比亚的戏剧,但在意大利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世界是自由的,第一次真正成为一个自由的人,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为生活所陶醉的真正的青年人。在罗曼·罗兰的人生征途中,每逢处境拂逆、情绪低落的时候,他总是回味起风和日暖的罗马春光,融融和谐的意大利美景,从而感受到生活的温暖,重新获得了生命活力,恢复了生活的勇气。在动人的罗马风光和耐人回味的意大利留学生活中,罗曼·罗兰忽而热情洋溢、奇想联翩,忽而把那无目的的幻想变作真正的创作,使他感受到意大利是艺术家进行创作的生气勃勃的实体。他不由自主地去爱好艺术,去进行创作。在他激动的目光里,就像在舞台上一样,出现了一个个意大利的城市和以往一个个世纪。他像一个诗人,而不是一个历史学家,去观察神圣罗马和佛罗伦萨;他要像一个文学家,用恰当的语言,把历史写成诗歌,把过去写成悲剧。罗曼·罗兰年轻的心感到了在罗马或者佛罗伦萨、西西里存在着他从小思念的宏伟业绩,感到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强大而超人的精神:那时在血腥的战斗中建立起的这些大教堂,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装饰过的梵蒂冈墙壁,那时经过几个世纪的被遗忘之后又在欧洲重新复活了的古代雕像和希腊文化……他情不自禁地被这种宏伟壮丽的画面所倾倒。在人生尚未做出选择时期,他感受到了人类的本质及其英雄主义的目标,甚至在秀丽的山水中,在尽情享受的明媚的南国阳光和绚丽色彩中,来自俄罗斯草原的作家暂时被忘却了,托尔斯泰也被冷淡了。他感情中只想献身于文学活动,坚决而彻底地献身于创作事业。在青少年的成长中,最令人恐惧的是把自己紧紧地束缚在一个笼子里,既不能使自己真正意识到自身致命的弱点,又对自己所具有的才华缺乏坚定的自信心。只有依靠自身的不可征服的力量,唤起自己所期望的理想,解放被封闭了的能量,当你到达人生终点的时候,才能更多地享受走过的道路的乐趣。正像一位哲学家所说的,尽管生活是痛苦的,经历了生活还是值得的!青少年的罗曼·罗兰不正是冲破了不定型的虚无缥缈时期(克拉姆斯的童年和路易中学时代)的束缚,在烈火与幻想的烟幕行列中勇敢前进的一员吗?他坚信着这样的信念:在人间充满雄心壮志的青年人行列中,大多数人半途而废,而有些人为了生存和繁衍,很顽强,很努力,终于打开了束缚他们的包裹,迫使社会至少接受其一部分“内在的世界”,这些人是思想与行为的“元首”。罗曼·罗兰对于罗马留学结束后高等学校的教学工作毫无兴趣,他把自己回到巴黎后所面临的教学和学术工作看做是暂时必须做的工作,但绝不是自己的志向。他在写给母亲的信中述说了自己的理想:“我是个具有一定素质的作家……我未来唯一包孕着虚荣心的目的是:把自己的精力和自己对世界的理解贯注到一两部文学作品中去,创作这一两部作品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完成自己生平的使命。”作家的理想在这个留学生的心底深深地扎了根。
正当这位青年用感情的春雨浇灌着文学创作园地的时候,他的艺术爱好发生了急剧的转变:这时的罗曼·罗兰忘却了大学时代制定的写作计划,对现实主义的小说问题也兴味索然了,而童年的朋友、启蒙者,他所崇拜的偶像莎士比亚突然占据了所有的属于他的空间:意大利的悲剧演员一系列精彩引人的演出,哈姆雷特的人生命运,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结局……突然激起了罗曼·罗兰疯狂的热情和奇异的想法,使他更多地记起了莎士比亚对人生的赞美和洋溢的热情,他已经能够识别什么是真正的艺术,什么是真正的美,懂得从那里吸取力量和欢乐。罗曼·罗兰像莎士比亚那样,把历史铸成史诗,把已往伟大年代的那些石雕见证人重新复活。强烈的戏剧创作愿望催促着青年人以一个艺术家获得意外灵感时所具有的那种激情奋笔疾书,在短时期内,这位狂喜的作家一口气创作出一连串的剧本,他要像莎士比亚描写英国的宫廷那样,用他的作品复活整个文艺复兴时代。他精神亢奋,如醉如痴地写着剧本,他的第一个剧本《奥尔西诺》诞生了,随后又有《艾姆别多克尔》、《格利巴朗尼》的诞生。此后他一直无声无息地创作了12个剧本。然而,这个牛刀初试的作家丝毫没有考虑这些剧本在人世舞台上的命运,除了最后4个剧本上演过外,前8个剧本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既没有演出过,也没有出版过,只有罗曼·罗兰的朋友和戏剧行家玛尔维达·封梅森堡在她的回忆录《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回忆》中公开证明了这些剧本具有的艺术价值,除此之外,世界上没有一句话谈到这些剧本。但是尽管今天的读者根本无法看到罗曼·罗兰当年写的一些剧本,所知道的也不过是第一批作品的名字,但从过去那些发黄的作品手稿中还是可以感到年轻人第一次热情迸发的强烈火焰。
莎士比亚对我来说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化身……我一边瞧着博物馆里那些雕像一动不动的眼睛,一边陶醉在莎士比亚那丰富而强烈的感情之中。在这种艺术的光芒和南方天空的阳光沐浴下,莎士比亚在此以前早就在我心里埋下的种子发芽了,在他的孵化下,我的第一批意大利戏剧诞生了:《奥尔西姆》、《艾姆别多克尔》、《巴尔翁尼》、《卡里戈拉》、《围攻曼杜依》和《尼奥贝》——内容贫乏的儿童作品。它们充满着稚气,有很多经不起推敲的地方和朴直的模仿,但却实现了像莎士比亚那样进行创作的愿望。
不过正是这第一次创作行动打开了通向艺术殿堂的大门,正是这第一批作品的不谋私利才使他以后的作品比任何人的作品生长得更加茂盛。从戏剧创作开始,罗曼·罗兰正式踏上了他的艺术创作道路。
罗曼·罗兰动身去罗马时,对意大利并没有多少美妙的设想。在他的计划中,主要目标只有两个:尽快结束研究工作,然后利用余暇时间开始搞创作;在罗马及佛罗伦萨等历史名城欣赏文艺复兴时代的文物古迹。事实超乎预料,他的第一目标实际只用了三四个月的时间,而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第二个目标和欣赏罗马的美丽景色上:
在那挂在高高的华盖上的花一般的天空里,万里无云,像北欧所见,阳光直泻大地,深入小巷,给陈旧的窗户增添了紫罗兰花香,犹如为破烂的墙壁涂了蜜糖,使最脏的东西变了模样……我被迷人的平原景色吸引了。
于是,罗曼·罗兰一连几天跑遍了罗马平原:
为的是欣赏“她”(指罗马平原)……用我的腿、我的眼、我的嘴,踩着“她”、凝视“她”、吞下“她”该有多好啊!……我被“她”深深陶醉,不能自拔,像一个懒汉那样躺着,我对着得来的珍宝闭目自得,我听到风从高高的野草中越过,阳光,辽阔的空间……在浮云的翅膀下,大片阴影在空中飞逝……引水渠的红色拱圈,就像大象的行列,大踏步地跨过原野。大理石的残片,几个世纪以来的骸骨,出没在荒草丛中……在地平线上,阿尔卑斯山欣欣向荣……黄昏时分,当白昼在海上渐渐隐没,在城墙和小塔环绕的上空,在拉特朗空建筑的正面,贝尔南的圣徒和圣女们正翩翩起舞……
在罗马平原美景中获得的丰收哺育了罗曼·罗兰的一生:他曾在《约翰·克利斯朵夫》中表达了这种平原美景的和谐,曾在动荡不安的人生旅途中,依靠“罗马平原”拯救了他的“伟大而平静的艺术”……此后,罗曼·罗兰还在一个神甫导游带领下,在地下的文物世界做了长途旅行,在罗马的“黑衣世界”流连……
两年的意大利生活使罗兰获益匪浅,倒还不是由于罗马平原的美景,文艺复兴的雕刻艺术,而是在于罗马的活生生的生活,在于罗曼·罗兰所接触到的有血有肉的人。在罗马,年轻的罗曼·罗兰第一次感受到了友谊、温暖和爱情的陶醉。
考古学校设在罗马的华耐斯宫中,那座古老的建筑是侨居罗马的多少有点身份的法国人聚会的地方。考古学校的宿舍、校长的住宅、法国驻罗马的大使馆都在这里。校长阿·热弗鲁瓦每逢宴会或招待来宾必然邀请罗曼·罗兰出席。考古学校的学员一般来说是没有资格参加校长家的集会的,但是罗曼·罗兰是特殊的,他凭借他非凡的音乐才华和高超的演奏技能,为每次集会的茶余酒后弹琴娱客,他具有出色的钢琴弹奏艺术,具有钢琴家的杰出才能,常常一连几小时不看乐谱地弹奏巴赫、莫扎特或瓦格纳的作品,所到之处,他的演奏无不博得人们的赞叹与喝彩,他成了罗马社交界的宠儿,成了罗马许多经常聚集着艺术家和学者的家庭所盼望的客人。他的钢琴能手的声誉不断地传遍罗马城,许许多多出席聚会的宾客完全为他的精彩演奏所倾倒,到处请他弹琴,他简直有点应接不暇。法国的“罗马学校”(艺术专修学校)校长艾贝甚至劝罗兰改行。他说,考古学家多一人少一人问题不大,因为比较容易培养,而真正的艺术天才则是百年难遇的稀世之宝。艾贝认为罗曼·罗兰不搞音乐委实是艺术界的重大损失。他肯定地认为,罗兰是“属于音乐的”,说他的位置“不在考古学校而在艺术学校”。
罗曼·罗兰的音乐才能居然在富于音乐传统的意大利大受赞赏,事实上使他感到罗马的春天倍加可爱。然而这还远不是罗曼·罗兰陶醉于罗马春光的主要原因。对于青年的罗曼·罗兰来说,罗马的春意最为浓郁的还在玛尔维达·封·梅森堡的家中。这位常常端坐在文人艺士济济一堂的沙龙中间的女主人,对于罗兰出色的音乐才能倍加欣赏,对于他的高超的演奏技能大为赞叹,她完全为这个青年人的艺术才华所折服。从这时起,罗曼·罗兰同玛尔维达的友谊开始了,尽管一个是已经70多岁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后来成为罗曼·罗兰的“第二母亲”,是一个关心他,为他出主意的人;另一个是只有23岁的青年。
玛尔维达酷爱音乐,可称得上是个理想主义者,她十分赏识罗曼·罗兰的音乐天才,同时也钦佩罗曼·罗兰的智慧、才华和道德品格,而年轻人对这位老妇人的传奇一生也非常感兴趣。据说这位老人是歌德的后裔,她的毕生经历也很不平常。她的一生乃是一系列英雄往事的回忆。年轻时,她跟哲学家尼采相熟,后来又与德国作曲家瓦格纳有过亲密关系,与意大利革命家马志尼和俄国的革命民主主义者赫尔岑也交往甚笃。她曾参加过1848年轰轰烈烈的欧洲革命,为推翻七月王朝的起义和打倒梅物涅的斗争流过血,因此在那血与火的洗礼中,锻炼了她毫不惧怕艺术革命和政治革命的自由精神,绝不受民族和语言的束缚的顽强斗争精神。她像一个“有磁性的人”,许多同时代的伟大人物都曾被她那不可抗拒的磁力吸引到她的身边。她虽已是古稀之年,却温和睿智,满腔热情地关心青年罗兰。对自己晚年的生活从不悲观失望,虽70岁高龄,仍然才智过人,著述不断,回忆着自己已经流逝的年华,留下了著作《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回忆录》。
罗曼·罗兰自少年时代开始便深感需要有一个可以互相倾吐衷曲、肝胆相照的好朋友,这样一个知心朋友是很难遇到的,因为两个人首先得志同道合,换言之,罗曼·罗兰需要有一个人理解而且同情他在文艺方面的雄心壮志,理解而且支持他“不创作,毋宁死”的决心。在莫诺教授的介绍下,罗曼·罗兰结识了高贵的玛尔维达,罗曼·罗兰从她的身上见到了那种愉快开朗和温文尔雅,那种在尝尽了人生欢乐之后所具有的超脱沉静。他在与玛尔维达的深情交往中,既发现了母亲般的温柔的情怀,也获得了朋友式的同情和鼓励。玛尔维达很欣赏罗曼·罗兰的音乐天赋与才华,但她不像艺术学校的校长艾贝那样劝罗兰改行;她早已看出罗曼·罗兰在文艺方面的巨大潜能和远大的前程,她相信他在文学事业上一定能获得成功;她鼓励罗曼·罗兰的初次创作,她是第一个发现这位未来大作家的人之一。罗曼·罗兰通过与玛尔维达的长谈,感到仿佛进入了19世纪西方资产阶级文化的殿堂,而这些恰恰是罗曼·罗兰格外喜爱风景如画的意大利的原因。就好像罗曼·罗兰从石刻上、绘画上、雕像上熟悉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柱子一样,他从这相互信赖的自白中,熟悉了现代艺术家的悲惨生活,学会了公正和爱护地理解当代的天才,掌握了艺术家历史使命的真谛。从这种意义上说,玛尔维达和罗曼·罗兰心灵相通,感情是深厚而又复杂的,玛尔维达成了他精神上的母亲,她比罗曼·罗兰的亲生母亲更知道如何爱他,更懂得如何理解年轻人的心。罗曼·罗兰在他的回忆中说:“这位女友,是我的第二母亲,她爱我,我也爱她,我们的感情是充实的、深厚的。”这么说一点也不过分。
一位70岁的德国女人和一位23岁的法国青年之间的这种友谊,实在令人感到惊奇,她把那些伟大人物非常真实地再现在他的面前,而他又让她从这个充满激情的青年艺术家身上看到了新的伟人出现的可能。这位老妇人那种经过考验和净化的理想主义,和这位青年那种奔放和幻想的理想主义彼此接纳,它们融合在纯净动听的和弦声中。罗曼·罗兰每天都去拜访他最仰慕的朋友,弹奏心爱的英雄乐曲,玛尔维达把他领进了贵族社交圈子,在那里他结识了罗马和欧洲最优秀的知识分子的真正代表,审慎地让他那好斗的灵魂获得精神上的自由。罗曼·罗兰在他晚年的著作中承认他那位基督教徒的母亲和具有自由思想的“第二母亲”教会了他真正深刻地理解艺术和生活,而70多岁的老妇人在她晚年的回忆录中,满腔热情地预言罗曼·罗兰前途无量,而且用她那颤抖的手对青年罗兰做了这样描述:
和这位青年相识不仅仅在音乐方面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喜悦。要知道,在垂暮之年,最大的满足莫过于在青年的心灵中发现和你一样向理想、向更高目标的突进、对低级庸俗趣味的蔑视、为个性自由而斗争时所表现出来的勇敢精神……由于这位青年的来临,两年来我得以同他进行最高水平的精神交流……不仅仅是因为这位年轻朋友的音乐天赋给我带来了我早已失去的快乐,而且他也深信自己在其他一切精神领域所具有的才能,力求取得充分的发展。通过这样不断的激励,我又获得了思想的青春和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强烈兴趣。
她还对罗曼·罗兰的处女剧作发表了有先见之明的预言:“这位年轻人的道德力量有可能使法兰西的艺术再次复兴。”这就是70多岁的老妇人对这位相处两年的年轻人的描述,既充满热情而又略带离别的伤感,读后是多么感人啊!
如果说罗曼·罗兰和玛尔维达的交往与友谊给他留下了美好和愉快的回忆,那么罗马留学生活中他所经历的意外初恋使之不知受了多少痛苦的折磨,精神上受到了巨大创伤。在罗马曾经有一段时间,罗曼·罗兰每天晚餐后就到玛尔维达家里,参加高朋满座的沙龙漫谈。他在那里认识了两位年轻秀丽的意大利姑娘,她们是姐妹俩,一个是黑头发,一个是金黄色的头发,她们赢得了他的心。为爱情所苦恼的青年罗曼·罗兰久久未能解决这样一个难题:他爱慕的对象究竟是那位金发姑娘呢,还是那位黑发姑娘呢?连他自己都搞不清。姐妹俩虽然对罗曼·罗兰颇有好感,却没有响应这位青年人心中荡起的爱情的颤音;两姐妹尽管对罗曼·罗兰怀有珍贵的友谊,但始终不给他以爱情的幻想。罗曼·罗兰第一次经受了失恋的痛苦。
但是对待爱情,罗曼·罗兰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采取了既入乎其中又置身其外的思想家所应采取的态度。于是在深深地钟情、投身于爱情的火焰的同时,他又用冷静的头脑分析自己、观察自己、控制自己,使青年时代初恋的忧伤成为一种“新的乐趣”,使自己真正锻炼成为“各种痛苦的主人”。于是他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将他自己失恋的心酸和在爱情上的体验,通过艺术的升华,写成了一篇如散文诗一样的短篇小说《罗马的春天》珍藏起来。这是罗曼·罗兰在小说方面第一次认真的创作,和少年时代的尝试不一样,但这篇稿子始终没有发表,也没有保存下来。多年以后罗曼·罗兰一直和两姐妹中的索菲亚姑娘保持书信往来,达30年之久,后来他将这些来往书信出版了,书名叫《亲爱的索菲亚》。
尽管罗曼·罗兰遭受了爱情的挫折,但他仍然以一个艺术家的态度对待自己心灵上的痛苦。他每天不仅活动在图书馆、博物馆、文化沙龙,还常常在大自然的美景中寻求心理的补偿。他或独自一人,或在友人的陪伴下,流连在罗马郊外的山水之间:亚平宁山脉的连绵岗峦,茫茫的地中海海岸,一望无垠的罗马平原,都曾留下了他徘徊、漫游的足迹,他尽情地欣赏着意大利的绮丽风光,让大自然与自己的身心交融为一体,聆听大自然和谐的乐曲,探索大自然蕴含的奥秘;有时他来到意大利乡村客栈,考察南欧的风土人情,倾听乡民用音乐一样的语言向他叙说流传久远的民俗或令人回味的民间传说。有一位长住罗马的法国神甫勒·鲁艾常常给罗曼·罗兰作导游,陪伴他徜徉于山水之间。这位向导也算是一位杰出的考古学家,他对意大利的“地下城市”是那样的熟悉,但是对活生生的意大利却又如此生疏。那时意大利极度贫困,农村到处闹饥荒,大户人家也日趋衰落破产,饥饿的人们被逼得走投无路,只有起来革命……对于饥饿的人民,对于广大的劳动者,青年罗曼·罗兰并不注意,尽管对意大利劳动大众的困苦处境,差不多任何历史记载都不免要提到,但此时罗曼·罗兰的心情不能使他眼睛向下看,下层劳动群众的贫困生活尚不能引起他足够的注意。这时的罗曼·罗兰一心要做大人物,一心要写大人物,无论从历史文献中还是从文学作品中,无论从活生生的现实中还是从玛尔维达娓娓道来的谈话中,他处处留意的都是那些有助于他塑造英雄人物的素材,是那些英雄人物的伟大业绩。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中,他终于获得了“灵光”一闪的“霞尼古勒”的启示,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早在高师时期,在罗曼·罗兰转瞬即逝的青年幻想中,就已经出现了第一次“灵光”的闪现。年轻的罗兰当时就想写一部小说,写一部有关一位在与世界冲突中牺牲的纯洁的艺术家的传记。当时还没有明确的故事梗概,还没有自觉的追求,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他的主人公必须是个艺术家,必须是个时代所不了解的音乐家。不过这个计划和其他许多计划混合在一起,这个幻想和其他许多青年时代的幻想融合在一起。
在罗马两年的留学生活中,科学研究长期地压抑着他创作的自发力量。在罗马那些光辉灿烂的夜晚,玛尔维达·封·梅森堡向青年罗兰讲述了很多关于她的伟大朋友瓦格纳、尼采悲惨斗争的故事,使罗兰认识到巨人真是无处不在,只不过被纷扰的尘世生活埋没了。这些熟悉而伟大的英雄形象自然而然地与幻想中的形象融为一体,他发现了一位走向世界的艺术家的形象。
1890年3月,罗曼·罗兰在罗马郊外的霞尼古勒丘陵上漫步。突然,在夕阳照耀下,他瞥见一道“灵光”:
我正在做着梦。夕阳的余晖笼罩着罗马城,四周的乡村像大海一般浮托着它。天上的眼睛吸引着我的灵魂。我觉得自己荡漾起来,从地上突兀而出,越来越高大,仿佛超越了时间空间的界限。忽然间,我的眼睛睁大了,远远望见了我的祖国、我的预见和我自己。生平第一次,我意识到我自由自在的、赤裸裸的存在。那里有一道“灵光”。
这一道莫名其妙的“灵光”静静射出的光芒令人心醉神迷,它照亮了他苦思冥想的领域。所谓的“霞尼古勒的启示”使得创造性从大地中迸发出来,意味着多年不断孕育的“英雄人物”的形象已经在他灵魂深处开始浮现:他在霞尼古勒第一次瞥见了未来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侧影。“当然,他还没有成形,可是他生命的核心已经在孕育中。那么,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纯洁的目光,自由的目光,超出了国与国之间的‘混战’,超越了时间,具有独立思想的创造者”,他以贝多芬的英雄行为来拯救日益混乱消沉的人类灵魂,以贝多芬的眼光来观察和评价当今的欧洲和整个社会。这就是霞尼古勒的一瞬间罗曼·罗兰的创造,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创造者,因为从这一瞬间开始,罗曼·罗兰花了20年的光阴才把它完全创作出来。这就是10年构思,10年写作,直到1912年底最终完成的他的奠基之作《约翰·克利斯朵夫》。
意大利两年的自由生活转瞬即逝,这是自由地吸取知识,狂热地进行创作,终生难忘的两年。罗曼·罗兰就读的高等师范学校召他回巴黎去当教师,他必须离开罗马,告别美丽的罗马平原,告别留下他足迹的亚平宁半岛。离别是令人难以忘怀的,罗曼·罗兰的“第二母亲”、善良的老妇人玛尔维达·封·梅森堡,为他安排了具有美好象征意义的最后一个乐章:她约请这位年轻的朋友陪同她去拜留特。拜留特是德国古典音乐家瓦格纳活动过的地方,这位伟人曾和年轻时的玛尔维达过从甚密,也和托尔斯泰一样,同时成为照耀罗曼·罗兰青少年时代的明灯。过去两年的生活中,罗曼·罗兰通过玛尔维达生动的倾诉和回忆,感觉到了这位伟人的栩栩如生的形象,现在他要亲自体验这位大师当年的生活,拜伏在大师的脚下,聆听大师灵魂的教诲。
在阳光灿烂的7月,罗曼·罗兰离开了罗马。——这种阳光,充足而明朗,塑造并刻画着万物。在北方,气候比较纯净而干燥,阳光喜欢雕塑万物,使之富有特色。于是罗曼·罗兰步行来到了意大利北部,在这里做最后一次告别旅行。
在水上城市威尼斯与玛尔维达重逢后,他们约好一道去瞻仰拜留特,途经特兰托和慕尼黑。
在拜留特,罗曼·罗兰住在一所窗明几净、古色古香的小房子里,房间典雅神圣,他一住10多天,每日到玛尔维达那里去吃饭,他们一起到田野间散步,她不断地向青年人讲述往事。这是瓦格纳死后她第一次到这里来,从倾诉中流露出的激动,是她在任何别的地方、别的时候从未流露过的。这倾诉、回忆,成了罗曼·罗兰终生创作的无尽素材。他们还参观了这位音乐大师溘然长逝的宫殿以及他居住过的宅院,欣赏了他优美动听的歌剧作品。
在拜留特,玛尔维达还把罗曼·罗兰带到这位音乐大师的花园墓地。像在教堂里一样,罗曼·罗兰在大师的墓前肃立良久,缅怀这位英雄人物——曾经是其中一个的好友,另一个人的引路人,这位大师的形象愈加伟大了。正如玛尔维达充满激情而且令人十分感动的回忆:“我的目的是,使他(罗曼·罗兰)以这一崇高印象来结束他在意大利度过的岁月和丰富多彩的青年时代,使正在迈向成熟阶段的他能够把这一印象看作是即将开始的工作和必然而等待着他的斗争和幻灭的前奏。”
罗曼·罗兰在拜留特看了《帕西法尔》、《特里斯坦》、《汤毫舍》的首次上演,亲自感受到了这位音乐家在这个小城市所受到的推崇,这增加了青年人对瓦格纳的爱,然而罗曼·罗兰也充分感受到了被推崇的人被埋在地下的伟人灵魂的寂寞,甚至这位音乐家的伟大人格、伟大精神所受到的损害,感受到了这里盛行的被胜利陶醉得散发着臭味的优越感。他厌倦了那些演出,他思念着法兰西的故土,思念着巴黎。
拜留特的短暂访问,使罗曼·罗兰早已在心中孕育,在霞尼古勒山冈诞生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形象紧紧地和瓦格纳的歌剧潜在地联系起来,成了罗曼·罗兰未来文学创作的前奏,因为这次离别以后的生活使罗曼·罗兰离开了本该属于他的崇高理想,去积极地开创他的现实生活。玛尔维达对这次的离别和离别后的罗曼·罗兰做了令人激动的记述:“我非常惋惜这个天赋极高的人不能自由地上升到崇高的境界,不能自由地从青年时代过渡到成熟之年,用他的全部力量去发展自己的艺术爱好。不过我知道,他终究会在嗡嗡作响的时代的织机前干活,替他崇敬的神灵织上一件现实的衣裳。……由于他的天才,我度过了一段充满诗意的美好时光,为此我怀着深深的谢意同他告别,并且向这个正在走向生活的青年敬送了临别赠言。”是的,罗曼·罗兰告别了玛尔维达,玛尔维达临别前为这位青年安排的不寻常的参观活动,令人回味的旅游,无疑成为过去那个梦一样难以忘怀的年代的终结,也成为新的时代、新的生活的开始。
在拜留特同玛尔维达一别,罗曼·罗兰从此再也没有同他的“第二母亲”见过面,不过他们之间的美好友谊并未因此而中断。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罗曼·罗兰与这位母亲始终保持着通信联系,一直到1903年玛尔维达·封·梅森堡离开人世。
在罗马度过的两年留学生活使罗曼·罗兰不仅在内心世界的发展上,而且在外部的职业气质上定了型,南国风光的透剔明丽,就像在歌德身上发生的情况一样,使罗曼·罗兰身上相互矛盾的志趣趋向一致。两年前,罗曼·罗兰启程赴意大利时,他还是一个犹豫徬徨、徘徊歧途的人,也并不完全理解即将来临的幸福,他在《回忆录》中说:“我离开了巴黎,抛下了母亲的柔情,她的生命是建筑在对儿女们专注的情爱上的。她和儿子在感情上的水乳相融的时时刻刻都表现出来:他走了,她便是一所空房子……在我动身前几个星期的一个绝望之夜,她哭着要求我留下来;尽管我心里很痛苦,但年轻人的个人考虑还是在我头脑里占了上风。不过我为此感到内疚……”罗曼·罗兰具有音乐家的灵感,诗人的情趣,但又有当历史学家的客观条件。两年的罗马留学生活所经历的世纪沉浮,意大利的旖旎风光,与玛尔维达太太的交情,与索菲亚姐妹的邂逅……这一切都给罗曼·罗兰一生的发展成长留下了光辉,使他的音乐天赋、诗歌才华渐渐获得了奇妙的结合,使他最初的剧作台词充满了强烈的抒情气息;同时那种历史感,历史的使命感,通过鼓舞人心的对白,展现出一幅伟大的五彩缤纷的历史图画,这就是罗马春天里的收获,是罗曼·罗兰的“第二生辰”,他的“真正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