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台湾经济起飞以前,台湾人的生活相较真是小康了。小康者,吃饱有余,吃好不足。在这种情形下,有些小小的“向上提升”就够人惊艳了。当时台湾有崇尚“舶来品”的心态,与今日的“哈日”、“崇洋”相去不远。现在有人喜欢批评,认为世风日下,可能当年没逛过舶来品店。
所谓“舶”者,“船”也,舶来品不能自进,自然要船员提携,来源则多为香港,所以香港一直是台湾人艳羡的对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有个“甄沾记”的椰子糖或是玻璃纸包的水果糖,就可以夸耀乡里了,至于港式饮食,只能从电影中寻了。
台湾流行一阵子上海菜以后,就该轮到港式了。当时一家“马来亚”餐厅的铁盒装港式月饼,已经是很称头的“节敬”,至于排翅、燕窝、鲍鱼,以当时简朴的社会风气看,恐怕是罪不容诛。稍后开设了几家港式茶楼,让许多粤籍乡亲重拾“一盅两件”旧忆之余,也渐渐成为时髦男女的约会之所,从经济学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与今日所谓五星级情人餐并无显著差别,只是茶楼专卖点心,港式饮食只有一半。
大学生涯中,“陶陶居”的客饭是重要的回忆。“陶陶居”店主来自香港,每年暑假也歇业返港,店中食物以客饭为主。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每客饭的价钱在二十元上下,不外是菜脯蛋、炒青菜、豆腐汤,白饭管饱,遇有重要节日,狠下心,再加一道葱油鸡或是清蒸鱼。即使三五同学一同前往,事后开账,绝无白食狡赖之事。“陶陶居”的清蒸鱼算是不差,但离生猛海鲜恐怕还有一段路。
一九八二年冬,自德国返台探亲,承港籍同学之邀,在香港停留数日,才真正领教到港式海鲜。香港地狭人稠,前街后巷,饮食摊贩处处,真是“凡有井水处”,必有吃食。大宴可,小酌亦可,套句港人的话——丰俭随人。同学尊翁李老原籍上海,避难至港,对饮食素有研究,为招待远人,特别引领到一家“利”字号餐厅。
李老显然是常客,只见领班殷勤接待,并介绍今日食材:将一尾青衣拿到面前供品头论足,只见其在桶中泼辣,果真生猛。主菜商量定后,其余菜点似乎已经无关紧要,李老交由领班全权处理。不多时,诸般菜肴已经祭了五脏庙,才见最佳女主角姗姗来迟。
只见青衣端卧腰子盘中,淡妆素裹,缀以葱丝,已不复方才之威武,倒增添几许妩媚,令人食指大动。一餐饭下来,除了了解港式饮食外,对香港的居民结构又多了一点认识。第二日,又到“珍宝坊”,只见万头钻动,吆喝不断,才领略港式海鲜可以清淡,也可以豪放。以后过港数次,总是来去匆匆,重点不在饮食,也就无暇细细咀嚼。
一九九五年,因公前往广州开会,在广州酒楼中,又重温海鲜旧梦。酒楼占地甚广,一个个玻璃缸中,装满各式水族,任君挑选。较珍贵者,也是以两计价,一尾青衣若干,老鼠斑若干,合计下来,所费不赀。除了慑于广州的消费能力外,让我对港式海鲜的源头——广府——自豪的“饮龢食德”,也有更多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