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老是奉春申君为老祖宗,要将自己的历史推到春秋战国时期。实际上,在开埠之前,上海原为穷乡僻壤,以渔业为生,经济条件不佳,吃食也相当粗糙。
一八四二年,《南京条约》签订以后,上海成为中国第一批条约口岸之一,商业迅速发达,吸引各色人等前往,包括码头苦力、工匠、贩夫、西洋商贾等。人多“口杂”,饮食文化随之兴起,上海外围地区的著名吃食,一下子都成了上海人的座上馐,成了“新上海菜”,甚至被称为“本帮菜”,其实天晓得有多少东西是上海土产。
上海菜传入台湾的历史也相当久远,清末以来,上海就与台湾有相当多的交流。日据时期,许多商人前往上海贸易,部分学生前往念书,开始认识上海文化,饮食当然是其中之一。一九四五年以后,两地来往更是热络,台北也出现许多以上海菜著称的食堂,多在今日圆环附近。但此种交流仅限于少数人,对当时台湾的饮食文化并未造成太大影响。
一九四九年,有更多的大陆居民渡海来台,在台湾生聚之余,总也有口腹之欲。十里洋场中熟悉的店招如“老大房”、“冠生园”等等,在台北一一出现,甚至就以“上海”为名,什么“上海楼”、“上海小吃”之类,上海菜开始走入台湾人的生活。
一九五〇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台湾南北交通主要依赖铁路,当时的台北火车站商旅云集,因此有许多餐馆、饭店,其中有不少就以“上海菜”著称,例如车站东侧的“状元楼”、“银翼”。“状元楼”的老板大腹便便,又是童山濯濯,经常叼一支雪茄,用上海乡音指挥一帮沪籍师傅,调和鼎鼐。以当时条件而言,“状元楼”算是高档餐厅,台北人结婚、喜庆,多半“席设”该店,所以座上客常满,往西边不远的“银翼”餐厅也是如此。
我就读小学时期,台湾经济尚未起飞,人民生活简朴,每日上下学时,眼见“状元楼”等各家餐馆的珍馐罗列,只有干瞪眼。偶而分食一个“素菜之家”的包子,都感动莫名。不仅我是如此,当时许多教授也未必能时饱口腹之欲,接到喜帖或是文友聚餐,都算是打打牙祭,也莫不以上海菜为首选。例如硝元宝一味,将猪蹄膀硝制后蒸熟,拌姜丝而食,在缺乏油水的年代,真是天下至味也,傅乐成老师就是其知音。
傅老师出身山东望族,专研秦汉至隋唐的历史,除了专门领域的著作外,《中国通史》一书是学子一窥历史堂奥的重要敲门砖。傅老师居住在温州街台大宿舍中,虽有伙食团解决三餐问题,偶而打打牙祭却是他的最乐。某日,我与其他同学在傅老师宿舍问道求学,不知黄昏将至,忽然饥从中来,大伙不免提议请老师便餐,以代束脩。老师表示第二天需前往医院检查,遵医嘱前晚必须禁食,恐有不便,同学们咸表失望,有人说:“这个硝元宝就留待有缘吧!”不料老师一听得“硝元宝”三字,已经是食指大动,说道:“我换衣服去!”第二天的健康检查,当然顺延。
如今,傅老师驾返道山多年,台湾菜色的流行忽而上海,忽而湖南,忽而四川,几家上海菜老字号也多易手。我受经济发展之赐,身材中广,硝元宝不食也久矣,偶尔在书架上看到傅老师著作,不禁想起贫而论道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