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黑森林脚下的大学城,因为历史悠久、学风优良,吸引各国人士负笈前往。我的一位好友来自日本福冈,曾经留学爱尔兰,父亲是一位殷实的木材商,虽不见得有敌国之富,却足以让他的宝贝儿子在欧洲念些克尔特语之类的“无用”之学(一个日本人跑到爱尔兰一个角落学习一个即将消失的语言,回日本后,要继承家业,克尔特语岂非“无用”)。为了平衡,他来到“存在主义”大师海德格尔曾经居停的所在,证明“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这位福冈兄虽然木讷,对吃却有其坚持,平时喜与三五好友寻寻觅觅,找些可食之物,诚所谓“不为无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本人有幸,蒙福冈老兄不弃,随他东征西讨,为口腹而忙。
福冈兄非鱼不欢,在爱尔兰时,随时可将当地盛产的岩鲑片成“刺身”,一时间也有“此间乐,不思蜀”的错觉。但黑森林地处内陆,去海甚远,于海鲜一道并不讲究,福冈兄的异乡人情节与日俱增,为此,只有跨过莱茵河,到较嗜鱼鲜的法国,寻求排除乡愁之道。
造化弄人,我一介清寒学生,申请法国签证每每遭拒,为图口腹之欲,只有偷渡一途。所幸与福冈兄同行,法国海关经常不察,见到福冈兄的日本护照便示意放行,我也得以蒙混过关,买鱼之前,自己先成了条黄鱼。
亚尔萨斯早先虽是日耳曼人所居,但加入法国已久,已沾染法国习俗,于海鲜之道领略较深,不像莱茵河上游东岸的德意志各邦,听过《鳟鱼五重奏》之后,就可以三月不知鱼味。
在亚尔萨斯的各大超市,福冈老兄熟门熟路,直奔而去。只见各色鱼等依次罗列,福冈兄胸有成竹,当下比手画脚,购买妥当。
日人食鱼,讲究新鲜,所以福冈兄归心似箭。只是苦了我,舟车劳顿,加上扮演偷渡客,心情紧张,非但无法饱览风光,就连亚尔萨斯是何模样也不甚清楚。随福冈兄返回居所之后,随即埋锅造饭,准备按酒,又翻箱倒柜,将珍藏的日本调味用品贡献给中日友谊。
说时迟,那时快,一会儿工夫,日式生鱼寿司已经处理妥当。只见一小团米饭加上一片生鱼,蘸些酱汁、作料,值得人朝思暮想?值得人远征法兰西?倒是一锅味噌汤加豆腐,颇获我心。酒饭之中,福冈兄对日本各地口味做一批评,有哪些“锅”、“井”等料理,各有何特色,一一显出膏粱子弟的渊博,倒也让我似懂非懂,开启了解日式美食的一小扇窗。
为了报答福冈兄盛情邀约,我决定以中华美食回报,选一黄道吉日,购进面粉一包,绞肉、白菜,一应聚全,水饺伺候是也。调好馅料,和好面皮,正当“赶”面之际,福冈兄已经驾到。日式食物讲究生鲜,日本人也颇习于生鲜,福冈兄见到馅料,立即展开安禄山之爪品尝起来,真是令人为之气结。
待水饺煮好之后上桌,福冈兄请求米饭一碗,又让我为难。原来,日本的中华料理中,饺子(念成 gyo-za)属菜肴类,须与米饭同食。我只好解释,十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在中华上国,饺子是饭是菜早有定论,就是没有吃水饺就饭的事。
福冈兄回到日本继承父业,完全忘了当年要重新翻译海德格尔巨著《时间与存在》之事,与我不时有些联系,提到各种美食之际,总不忘邀约我重游亚尔萨斯。果真成行,虽无鲜衣怒马,但恐怕再也没有当年过海关的忐忑与阮囊羞涩时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