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食物加工技术简单,不外乎直接在火上直接加热,称为“烧”或“炙”,《庄子·盗跖》篇提到江洋大盗吃人肝的技术,就是用“炙”。近年台湾人流行中秋节烤肉,其实应称为“炙肉”或“烧肉”。公寓二楼住户在阳台“烧肉”,三楼以上还附带了“熏人”一项特别节目。“烧”、“炙”以外,用大锅煮,也是一重要的烹饪方式,羹汤就是这种烹饪方式的重要产品。
从中外饮食发展的过程看来,大鼎煮食的共食式烹调一定会被小锅小灶取代,但是连汤带料的煮食,却一直维持下来。
中古时期,西欧地区的贫下中农,寒冬时节,在家中不免生火取暖,为有效利用能源,就在火塘上支个架子,吊一小圆锅,将所有可觅得的食物一起投入,待烂熟之后即可食用;稍有敷余的人家,则还可以加上面包,蘸着汤汁,一咕噜下肚就全饱了,成为西方火锅的老祖宗。而中国人较为讲究,边吃边涮,至于涮锅里下什么料,全看家道,勉强不得。
二十世纪以降,全球大部分地区都富裕了,用料也差不多,成了在口味上区别为麻辣、海鲜、山产,不一而足。
小时候,家中一口紫铜火锅,农历年前后总可以派上用场,炭火加上热气,让冬天温暖许多。一九七一年前后,沙茶火锅开始流行,在台北市的公馆及圆环一带大发利市。可是吃着虽方便,就是少一分人情。
负笈德国以后,每当与人提到中国饮食文明时,总不忘要介绍火锅。一开始,才疏学浅,不知道西方人也有火锅,很难翻译火锅二字,干脆来个字译,称为“feuer(火)topf(锅)”,弄得德国同学们丈二金刚般,很难想像在燃烧的锅上进食的恐怖画面。直到见识到瑞士火锅,讲起“风的鱼”(fondue)一词,可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Fondue者,多以酒精、瓦斯为燃料,再架上一口小锅,将各种不同的热汤汁加热后,以不同食物或烫或蘸,食而快之。例如以奶酪加热成浓稠液状,将面包切成小块蘸食;将巧克力融化后,用小叉将切成块的水果下锅蘸食;也可以用高汤将肉块烫熟食用;甚至就在锅里下热油,没有什么东西弄不熟的。
领教了这种洋式火锅之后,我的民族自信心又大为昂扬,尔等半开化之人,如何识得真滋味?于是邀请数位可教化之人,择一黄道吉日,弄起中式fondue,以宣扬国威。
是日,先将自中国餐馆借得的紫铜火锅刷洗干净,燃起炭火,光是这个架势,已经让洋人瞠目结舌;接着将高汤注入,锅底包括天津白菜、豆腐、红白萝卜、洋菇等物,再将薄牛、羊肉片端出,芝麻酱料摆好。
洋人们虽然已经迫不及待,但总要约法三章:不准用刀叉,全用碗筷;喝汤宜有声,以示赞美;吃粉丝必须吸吮,以全始终;完全颠覆洋人的饮食礼节。他们先是面有难色,但在美食诱惑之下,不得不全力一试。于是,五分钟后,除了手指痉挛,洋人们的口味与中国人的饮食无异,孺子诚可教也。
火锅之为用,真正大矣。街上的涮涮锅,一人可以独自据案而嚼;三五知心好友,一个火锅,可以天南地北,高谈阔论;八九人照样可以一个火锅,外加几样小菜,礼数仍算周到。唯一受到的限制,大概是气候,三伏天气,围炉而坐,还没开动已是汗流浃背,如何开怀?广东人强调饮龢食德,多少遵循孔老夫子“不时不食”的垂训。现代台湾,开着冷气吃起蒙古烤肉、火锅,毫不为意,总有一点暴发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