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朝的张翰原籍吴郡(苏州),在洛阳任官。秋风一起,不禁想起故乡的莼菜羹及鲈鱼脍,起意辞官,返乡寻找熟悉的乡味。这个典故一向作为知识分子处世旷达的例证,也显示古代的食物制作受到地理条件与保存技术限制,无法大量流通,未能广泛交流。我心里老想:张翰经过了京城里的养尊处优,尝到莼菜羹、鲈鱼脍时,是否还会有未仕前的心情,一样的感动?
以张翰的情况看,公元四世纪时的洛阳就是吃不上一口鲈鱼脍。但记录显示,到了宋代,开封城中已经出现南食店,专门贩卖南方饮食,诸如桐皮熟脍面、煎鱼饭,甚至有鱼市场及南方食材的专售处。也许食材不同,味道未必纯正,但顾客依然捧场,多半是为了一解乡愁。
一九四九年以后,各省各地的居民渡海来台,兵荒马乱之际,食无求饱,果腹是唯一真理。生活稍安定后,各安本业,思乡之情渐生,但因海峡阻隔,弄些家乡味成了解决乡愁的唯一可能。一时之间,许多大陆的老店纷纷在台北重新开张,上海的“老大房”、开封的“致美斋”、北京的“信远斋”都在台“复业”。当然其中也有些侵害商标的问题,不过当时是没有人抗议的。倒是因为受限于食材,虽然都号称“北京烤鸭”或“武昌鱼”,但比起原汁原味,也只能做到形似。
一些不受限于食材的乡土美食,无论烧饼、油条或臭豆腐,都像雨后春笋般纷纷出现,不仅抚慰许多人的乡愁,也将内地的生活习俗在台湾重现。许多人干脆就以此为生,南北小吃成了台湾饮食的特色。甚至有人将不同的食物放在一起,成了“新台湾美食”,这两年,还能回销内地各城,当年从大陆到台湾的食品,摇身一变,反成了台湾风味小吃,永和豆浆便是一例。
台湾本不产小麦,面食不多,日本人据台时,引进日本的面食,并未受到本地饕客的青睐。一九四九年以后,面食逐渐普及,现在隐隐有了凌驾米饭之势,甚至出现了台湾风味的“牛肉面”,这又得话说从头。
抗战期间,空军基地位于四川,四川人也成了空军主力。到了台湾后,军人、军眷眼见台湾南部日照充足,又盛产辣椒及蚕豆,开始在冈山腌制豆瓣酱,营销各地;更有人以之与牛肉同煮,成就了牛肉面一味。台湾习俗原本体恤牛只辛劳,很多人不太吃牛肉,因为牛肉面香传十里,许多人也纷纷破禅,不无佛也跳墙的豪气。盛名远播之后,各地都有“祖传四川牛肉面”、“原味山东牛肉面”,一时间,牛肉面有了各种远亲,有谁知道原产于台湾。近年来,牛肉面也出现在北京、上海,冠上“台湾牛肉面”之名,算是验明正身了。
除了面条以外,饺子也是一例。华北各地都吃水饺,过去的升斗小民却难得吃上水饺,所以有“好吃不过饺子”的说法,西安的饺子宴还成了当地的风味特餐。台湾饺子馆却多冠以“山东”之名,似乎认定只有山东才有饺子,各地乡亲,为了谋生,也只有冒籍,全都自称“山东水饺大王”。实际上,包饺子者为了迎合南北口味,尽量避免极端,不免逐渐变得缺乏特色,成为“台式水饺”。如有人到华北旅游,吃了瓠子馅或茴香馅的饺子,还会觉得奇怪,认定这些食物不是饺子。
台湾饺子还有一绝:不再讲究“原汤化原食”,吃饺子时,还一定得就酸辣汤,哪儿在乎酸辣汤与饺子有不同的祖籍。文化讲究多元融合,如果学者需要例证,台湾的饮食,肯定可以提供最丰富的论证数据。
台湾调和各地美食后,成就了台湾风味,但该辣的不够辣,该甜的不够甜,暂解乡愁可以,但如以原乡的标准来看,可就成了橘之逾淮,只能称谓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