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堂的考试失败后,杜甫考虑再三,觉得回家无颜面对自己的妻儿,于是仍然居住在长安。只是从以前的城北富人区,逐年南移,40多岁移至了城郊少陵一带的穷人区。
杜甫每日以献诗、卖药为生,远处眺望巍峨的大明宫、兴庆宫,看看身边衣不蔽体、苍蝇乱飞的流浪汉,此时的他已经知道什么叫饥寒交迫,也已经熟悉了贫穷的所有细节。
天宝年间,唐军疯狂开边:鲜于通攻南诏,即云南西北部,大败,死六万人;高仙芝远征大食,带去的数万人全军覆没;安禄山强攻契丹,又死六万人。朝廷不甘心失败,大募新兵,连抓带骗送往军营。《资治通鉴》记载: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震野。
这日,杜甫采药归来,向城北的居所走去,就听见前面哭声喊声,辚辚的车声,萧萧的马嘶声连成一片,他还在纳闷:“这里平日人很少,静悄悄地,只是偶尔有几个路人经过,今天怎么这么吵闹?”
他紧走了几步,看见渭水边上有好多人,仔细一瞧,发现这些人正通过咸阳桥向西走去,那卷起的漫天尘土,几乎把桥淹没了。
杜甫走近一看,人群中还夹杂着不少白发苍苍的老人和年纪轻轻的妇女,他们牵住行人的衣裳,跺着双脚,拦住道路,齐声痛哭。那哭声是这么的凄惨,一直冲上了云霄。
杜甫顿时明白了,原来这是朝廷征发的壮丁们正在开赴前线。
“老乡,你这是上哪儿呀?”他拦住一个没人送行的老兵问道。
“朝廷征发壮丁到边疆去打仗,这已经是常有的事了,你还不知道?”
老兵迈着沉重的脚步,用沉重的口气接着说:“我打了一辈子的仗了,15岁那年,我就被拉去当了伕工,那时我的年纪小,甲长就给我裹上头,披上甲,硬充壮丁,送到北边防守黄河去了。”
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到了40岁,又道西方去戊边,那时打仗就入营,不打仗就开荒,有个美名叫‘营田’。
如今年纪大了,可盼着回家能够过几天踏实日子,没想到又要打仗,我没有儿子,抓丁的又硬让我这把老骨头充壮年,再上前线,哎!哪有天理啊!
“哪有这么多的仗打呀?”
老兵苦笑了一声:“皇上嫌咱们地儿小,想给咱们扩大点面积,可是别的国家不同意啊,那咋办啊,只有打仗呗,这边境上,士兵们流的血都汇成海水啦。”
“我听说咱们不是打胜了吗?”
“打胜?那是骗皇上的,攻打南诏那次,去了六万了,结果只有仲通一个人回来了。哎,这次我们就是去南诏‘雪耻’啊!据说那里有瘴疠,只怕仗还没打,人就病死在那里了。”说完,老兵的神色一片黯然。
“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老婆和孩子。如今,我老婆瘫在床上,幸亏还有个女儿照料她,租一块薄田勉强糊口,比起山东二百州那个地方,好多了。”
“那里怎么了?”
“哎,那里由于男丁都去打仗去了,村子里没男人,庄稼全荒了,到处长满了野草!只有几个身强体健的妇女,拉扯着年纪尚小的孩子,在家耕种,那又顶什么用呢!那地里的禾苗,东一行,西一垅的,长得东倒西歪,不成样子啊!依这形式,即使打仗能活着回来,也得到家饿死。哪里还有咱们老百姓的活路啊!”
这时就听官差呼喝道:“快点,你们都给老子走快点!”说完,挥起鞭子,向那些送行的人们劈头抽去,企图把他们赶得远远的,好让征夫们加紧赶路。
这样一来,那撕心裂肺的号哭声越来越大,惊天动地,震撼人心,几乎把官差的吆喝声和鞭子的啪啪声全压下去了。
杜甫的心不由得紧缩起来,全身的血液简直要凝结了。他憎恨如狼似虎的差吏,但现在,他连憎恨都顾不上,刹那间,他仿佛变成了一个送行的人,一心只想着同出征的人多说几句话,哪怕多看几眼也行。
队伍缓缓地移动着,杜甫的脚步,也情不自禁地朝前挪动。
“您看吧,”那老兵接着说:“这回被征发的都是关中一带的百姓,他们的身子比较强壮,能吃苦,所以就被官府看中了,当作鸡狗一样赶来赶去,哪里还当他们是人啊!”
杜甫叹了一口气:“唉,这样没完没了地征兵打仗,何时才是尽头啊!”
“尽头,没有尽头!就说今年冬天吧,关西一带也没有停止征兵啊!家中的男子汉走了,县官还拼命催租逼税,你说这租税从哪儿出呀?现在老百姓都说,生了男孩倒霉,倒是生女孩儿好一些。女儿长大了,到底可以嫁给左邻右舍,男孩大了,却同野草一起埋在战场上!您没看见,在那青海湖的边上,真的是尸横遍野,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那新鬼含冤诉苦,旧鬼悲伤哭泣,每到阴雨天气,那声音就格外凄惨啊!”老兵说不下去了,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渐渐小了。杜甫回头一看,那些送行的老人、妇女、孩子已被马队撵得远远的,看样子,他们已经绝望了,晓得留不住自己的亲人。
征夫们也不再回头眺望,因为他们也明白,这只能在亲人们已经破碎了的心上再压一块石头,倒不如决绝而去的好。
于是,痛哭变成了抽泣,抽泣又变成沉默。杜甫完全能理解,这无声的哀痛,比那嚎啕大哭还要伤心千万倍。
“您回去吧!”老兵望着陷入深思的杜甫,轻轻地说。
队伍越走越远,杜甫呆呆地站在路旁,目送那群苦难的征夫渐渐消失在远方。此时他的心如刀绞一般疼痛。
他们中间能有几个能侥幸活下来呢?那些送行的人们又将怎样渡过失去亲人的时光?出征的人去打仗,凶多吉少;送行的人,老幼妇孺,在这苛捐杂税下,又拿什么生存?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的命运为什么相差这么的悬殊!有的人一生荣华富贵,掌握着生杀大权,有的人却一生穷困潦倒,只能任人欺压、宰割。为什么会有这样巨大的差别?为什么会有这么明显的不公?为什么,为什么?
杜甫一时找不到正确的答案,但他发现,自己的不幸比起他们来是幸运的,毕竟他还有一个完整的家,还能见到自己的至亲至爱。
杜甫向送行的人群望去,发现他们神色木然,刚才的悲痛已经不见了,但是他明白,这些人的心随着出征的人去了,心痛莫过于心死。
他向送行的人群走去,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适当的词句,书里面的词汇实在太贪乏,而人世间的悲剧实在太凄惨了!
这天很晚很晚,杜甫才慢慢地往回走,他的思绪还停留在那离别的场面。这时一阵寒气猛扑上来,他打了个哆嗦,才发现鹅毛似的大雪正从高处的天空中飘卷下来,四周早已是白茫茫一片,泛着死人面孔般的惨白色。
夜,很静,仿佛只能听见踏在雪上的沙沙声,可是仔细听来,好像又有种极细小的声音从远处飘来。侧耳细听,是车声、马声、风声、哭声、皮鞭声、吆喝声、杂乱的脚步声,兵器的撞击声……这声音越来越大,一齐在耳边轰呜,挥之不去。
杜甫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幻觉,可这足以构成一幅幅生死离别的画面,他的心在颤抖,在呐喊,他再也抑制不住了,大笔一挥写下了千古名篇《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昌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雪花还在不停地飘落着,杜甫默默地为出征的士兵祈祷,祝福,同时他还下定决心,不离开长安,要在朝廷谋得一官半职,为苦难的百姓请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