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人人是诗人,并并事事不事不,只要是人的活的都用都用诗。
读书人要想进士及第进入仕途,首先必须诗赋考试合格。人称郑鹧鸪的郑谷诗中还留有《京兆府试残月如新月》、《咸通十四年府试木向荣》、《光化戊午年举公见示省试春草》等诗,可为诗证。府试,是州郡选拔考试;省试,是中书省礼部考试。从诗题看,对诗的主题,用韵等都有严格规定,难度较大。比如“残月如新月”,要说出点道理,并非易事。
至于日常生活中,聚会、送别、登临、寻访、寄赠、抒怀、答谢、吊挽等,用诗表达则是常事。这里只谈几种较为特殊的情况。
诗和书信是绝然不同的东西,但唐人可以以诗代信,有时给人写一封信还不如写一首诗寄去,效果更好一些。白居易就有好几首这样的诗,其中一首诗叫《以诗代书寄户部侍郎劝买东邻王家宅》:
劝君买取东邻宅,与我衡门相并开。
云映嵩峰当户牖,月和伊水入池台。
林园亦要闻闲置,筋力应须及健回。
莫学因循白宾客,欲年六十始归来。
从诗的第七、八句看,此诗约写于大和三年(829年)以后,白居易五十八岁以太子宾客病退期间。衡门,为隐居之地;嵩,山名,在洛阳东南。信的意思可概括为劝杨侍郎买东邻的房子及其原因,改用诗表达,其意深,其情浓,其中蕴含的人生哲理和为官之道值得细细细玩。
一般说来,诗比信含蓄、雅致多了。如果到了危难之际,恐怕也顾不得斯文了。比如杜甫老先生流落四川后,有一段时间饥寒交迫,他写了一封信给老朋友彭州刺史高适,即为《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的诗,就只四句:
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
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
诗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如果是写信,恐怕还没有这么直接。
杜甫最爱以诗代书,比如《投简梓州幕府,兼简韦十郎官》,简,就是书信。其中“幕下郎官安稳无?”跟书信中问候语一模一样。又如《得广州张判官叔卿书,使还,以诗代意》,朋友大老远从广州托“使”送信到“蜀城”,“使还”时,便写了首诗代替信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这类以诗代书的例子,《全唐诗》中不乏其例,比如高适的《酬裴员外以诗代书》,张九龄的《南还以诗代书赠京师旧僚》等。以诗代书之最,恐怕要数白居易的《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和元稹的《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照实说,写信比写诗自由得多,简单得多,但唐人就是爱以诗代信,这是唐人尚诗的一种表现。
诗和诉讼状更不搭界,绝没有谁用诗代替诉讼状的事,但唐人却这样做,真是太浪漫了。
有个叫程长文的女子遭诬告入狱,实在冤枉,她便写了一首诗《狱中书情上使君》作为申诉状,向州长官陈述事实真相,希望洗雪冤耻。诗云:
妾家本住鄱阳曲,一片贞心比孤竹。
当年二八盛容仪,红笺草隶恰如飞。
尽日闲窗刺绣坐,有时极浦采莲归。
谁道居贫守都邑,幽闺寂寞无人识。
海燕朝归衾枕寒,山花夜落阶墀湿。
强暴之男何所为,手持白刃向帘帏。
一命任从刀下死,千金岂受暗中欺。
我心匪石情难转,志夺秋霜意不移。
血溅罗衣终不恨,疮黏锦袖亦何辞。
县僚曾未知情绪,即便教人絷囹圄。
朱唇滴沥独衔冤,玉著阑干叹非所。
十月寒更堪思人,一闻击柝一伤神。
高髻不梳云已散,蛾眉罢扫月仍新。
三尺严章难可越,百年心事向谁说。
但看洗雪出圜扉,始信白圭无玷缺。
让我们看这位程氏女子如何申诉吧。小女子家住鄱阳湖边,忠贞之心可比伯夷、叔齐(二人为孤竹君之子),芳龄十六很是漂亮,书法也好。整天在窗下刺绣,有时也去湖里采莲,深居守贫也无人熟识,过着“衾(被子)枕寒”的单身生活,像一朵山花凋谢让人惜。有天夜里一个暴徒手持白刀闯进闺房,欲施强暴,我宁死也要保住千金之躯。我同暴徒拼命,血溅罗衣,血肉黏住了衣袖。县官办案也不调查实情,稀里糊涂把我抓起来关进了监狱。我嘴唇流血,眼泪(即“玉著”)纵横,无比冤枉。十月天寒,深夜更添愁思,彻夜难眠,一听“击柝”(打更)声便伤心极了。头发不能梳乱蓬蓬的,眉不能画却仍新月一弯。看来这一关是过不去了,百年冤情向谁诉?只有我洗雪冤屈走出“圜扉”(牢狱大门),才能相信我如同“白圭无玷缺”(清白无辜)。这首诗把小女子的冤情写得清清清楚,既遭暴徒侮辱伤害,又受昏庸县官的冤屈,孤弱无助,有冤难申,只有“书情上使君”(州官)一这点希望了。诗中义正词严,不卑不亢,充满自信。这首诗虽只有十五韵二百一十字,恐怕上万字的诉状也险得有此内涵。
小女子的冤案是否昭雪,不得而知,现在也不重要了。值得思考的是:小女子为什么要用诗代申诉状?狱官看不懂反说她瞎胡闹怎么办?使君一看是一首诗,不当回事怎么办?这不是拿性命开玩笑吗?不会的!唐朝有尚诗的社会风气,在这种大环境下,写诗比写申诉状效果可能更好。恰好有这样一个例子。
有个女子叫黄崇蝦,临邛(今四川邛崃县)人,“因事下狱”,自觉冤枉,便写了一首诗上呈蜀相周庠,诗名(下狱贡诗经:
偶辞幽隐在临邛,行止坚贞比涧松。
何事政清如水镜,绊他野鹤在深笼。
诗的头二句用“履道坦坦,幽人人吉”(易经)的典故,孔颖达云:“履道坦坦吉,既无险也。幽人人吉吉,既无险,故在幽隐之人,正得吉。”诗大意说,我在临邛可谓幽隐之人,立得直行得正,为什么你的政治如水之清,如镜之明,却把我这个“野鹤”(显示清高)关进了“深笼”?没想到周庠看诗后一点也不生气,马上把他(实为“她”,女扮男装,没有认出来)放了,并且荐举他当上了代理司户参军。没想到他办事效率高,办得又好,周庠爱上了他的才,打算把女儿嫁给他。这一下怎么办?黄崇蝦不好明说,只好又作诗辞婚,诗名《辞蜀相妻(嫁)女诗》:
一辞拾翠碧江湄,贫守蓬茅但赋诗。
自服蓝衫居郡掾,永抛鸾镜画蛾眉。
立身卓尔青松操,挺志铿然白璧姿。
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
弄清三个典故,诗意便一目了然。一是“蓝衫”,书生服装;二是“鸾镜”,妇女失偶自伤;三是“坦腹”,女婿,用王羲之典。原来,黄崇蝦失去了配偶,悲伤之极,便女扮男装,在江边搭个草堂,赋诗度日。后来做了个郡属小官,自己立身高洁,如青松挺直,如白璧无瑕。您若要招我为女婿,那必须先叫老天爷把我变成男人。周庠读诗后大惊,仔细一问,才知道她是黄使君的女儿。
这位黄姑娘也真逗,如果早点亮出自己的身份,可能不会去坐牢。幸而她的诗才出众,才免遭皮肉之苦和欺上之罪。
断案定罪应该是非常严肃的事情,开不得半点玩笑,用诗表达恐怕不行。但是,唐朝的法官却偏爱用诗判案子。比如:裴谞有《判误书纸背》、《又判争猫儿状》,李翱有《断僧通状》,韩有《判僧云晏五人聚赌喧诤语》、皇甫大夫有《判道士黄山隐》、罗绍威有《碾驴鞍判》等等。韩的判词是这样写的:
正法何曾执贝,空门不积余财。
白日既能赌博,通宵必醉尊罍。
强说天堂难到,又言地狱长开。
并付江神收管,波中便是泉台。
判词是一首六言诗。前六句列和尚云晏五人的罪状:他们不读经书(贝,贝叶,指佛经),财物挥霍精光,白天赌博,晚上醉酒,不诚心修炼还亵渎教义。末尾二句宣判他们死刑,执行方式是沉江。诗中虽有调侃成分,但不失为一纸严谨的断案文书。唐人也真够浪漫的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封建时代男女订婚的定律,虽然也有以诗为媒的例子,但那只是“个案”。而在唐代,男女之间,无论官宦人家、书香门第,还是平民百姓,以诗为媒而定终身的事并不鲜见。
有个叫晁采的女子,小时候与邻居小子文茂青梅竹马,约为伉俪。长大成人后,文茂时常寄诗给晁采表达爱情,晁采回诗应允,并以莲子达意。文茂把它种在盆子里,过了十多天,开花并蒂,文茂报告了晁采。女子的母亲得知后,便把女儿嫁给了文茂。
春日寄采文茂
美人心共石头坚,翘首佳期空黯然。
安得千金遗侍者,一烧鹊脑绣房前。
晓来扶病镜台前,无力梳头任髻偏。
消瘦浑如江上柳,东风日日起还眠。
旭日曈曈破晓霾,遥知妆罢下芳阶。
那能化作桐花凤,一集佳人白玉钗。
孤灯才灭已三更,窗雨无声鸡又鸣。
此夜相思不成梦,空怀一梦到天明。
诗的头四句写女友石头心思,把佳期忘了,设法提醒她打动她;接下来四句写自己苦苦相得,以离病病消无无;四句写梦梦中模的的印象和法;末四句写梦不成,相得苦。诗写离文情并茂,真切感人。
晁采果然被感动,于的剪头发相赠并写诗定情。兹录《秋日再寄》于下:
珍簟生凉夜漏余,梦中恍惚觉来初。
魂离不得空成病,面见无由浪寄书。
窗外江村钟响绝,枕边梧叶雨声疏。
此时最是思君处,肠断寒猿定不如。
这位女子也离了相得病,似乎病离也不轻。“面见无由”怎么办?就“浪(乱)寄书”,整夜地睡不着觉,恍恍恍恍,惚,不离,得,思君。女子的诗的一首七言律诗,内涵丰富,用词凝炼,对仗工稳,章法娴熟,隽永醇厚,回味无穷,诗法似高男友一筹。这样一对痴男才女如何不该终成眷属呢?
还有一个联句成婚的例子。越溪有一个杨氏女,就只写了两句诗,作为订婚时联句用。一个姓谢的小伙子来求婚,她父亲拿出女儿写的两句诗让谢生续句,谢生立即续成。
联句
珠帘半床月,青竹满林风。(杨女)
何事今宵景,无人解语同。(谢生)
杨女的诗含而不露。被珠帘遮掩的深闺女子,心里春愁难遣,打开窗户望月倾诉,只见嫦娥玉兔,碧海青天,难耐寂寞;月光如水,只照半床,更添惆怅。移目青竹,虽摇曳多姿,奈何不见阮郎踪影,只听得满林清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看不到,听不见,意中人啊,你在哪里?
看来杨氏女的诗歌素养不同一般,美女加才女,对夫君的挑选,标准当然很高。这位谢生似乎也是一位风流才子,一眼便看出了诗中的景语:怎么面对今夜的景色(指杨女两句诗所描绘的景),就觉得没有人能对景语之中的情语有共同理解呢?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白马王子,难道不对吗?这真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难怪杨氏女读了联句后高兴得跳了起来:“这个谢生,天生的就是我的丈夫!”
不知什么原因,这对青年男女没有立即成婚,但肯定不是杨女父亲阻拦。七年之后,杨氏女又忽然写了两句诗给谢生,谢生看后大惊,预感到情况不妙。女子请谢生续句,谢生应声写就。二人的《春日》联句诗是这样写的:
春尽花随尽,其如自是花。(杨女)
从来说花意,不过此容华。(谢生)
明月易亏轮,好花难恋春。(杨女)
常将花月恨,并作可怜人。(谢生)
杨女给谢生看的两句诗,意思是说:春天一完花就随着尽了,可能我自己就是其中的一朵花。谢生觉得语出不祥,不知道她是得了不治之症,还以为是心情不好,所以马上就宽慰她,说自己最爱的就是她。“说”,此同“悦”,喜欢。“容华”,容颜;“此容华”,这副容颜,代杨女。杨女又用月易亏损、花难恋春作比喻,说明不是心情,是实情,是命运。谢生彻底明白了,便向杨女表白自己的心迹:我将常怀花残月缺的遗憾,同你一起作一个令人怜悯的人吧!杨女听后就将头枕在谢郎的膝上带着满足的神情去世了。
唐人,特别是弱势群体——妇女,在无助的时候,往往要寻求诗的帮助,并且也只有诗才能帮助她们。毗陵(江苏常州)女子慎氏远嫁蕲春(属湖北)严灌夫,因为没有生儿子而遭到丈夫的遗弃。关系到续断香火的大事,即使告到当时的官府,再清正的官也不会支持你。娘家又远,也指望不上。万般无奈,只得求助于诗了。好在她是读书人的女儿,写几句诗也不难。于是写下了《感夫诗》与丈夫告别:
当时心事已相关,雨散云飞一饷间。
便是孤帆从此去,不堪重上望夫山。
当时你娶我就是想,我生儿子,没生儿子夫妻间的恩爱很快就断绝了;我一个人坐船回去,经过武昌时,怎能经受住上望夫山思念夫君之苦啊!丈夫读诗后深受感动,便把她留下了。
张揆(一作“暌”)是个戍守边防的将领,十多年都没有回家了,妻子侯氏无比思念,上有老下有小,日子难过。写信给丈夫,向上级打报告,都不解决问题。她起了斗胆,写了一首诗,把它绣作龟(与“归”谐音)形,然后到皇宫去找皇上解决问题。诗名《绣龟形诗》:
暌离已是十秋强,对镜那堪重理妆。
闻雁几回修尺素,见霜先为制衣裳。
开箱叠练先垂泪,拂杵调砧更断肠。
绣作龟形献天子,愿教征客早还乡。
丈夫离别已十余年了,我也没心思去梳妆打扮。我写了多少信也不见回音,天还未冷我就为丈夫制作过冬的衣服。一开衣箱先要落泪,一接触捣衣石和棒槌,肝肠就要寸断。皇上如果看到了我的龟形绣诗就发发发慈悲,我的丈夫早点回来。武宗皇帝还真不错,看诗后就下了道圣旨,特批张揆还乡,并且赏赐侯氏三百匹绢。这恐怕是侯氏做梦也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