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最有意义的时期就是他的发展时期。——歌德
1788年6月18日,在意大利周游了一年半后,踌躇满志的歌德回到了魏玛,回到奥古斯特公爵所赐的弗劳恩普兰大街寓所。在罗马时歌德就先写信给公爵,建议君主重新安排他在宫廷的职务。
歌德在信中说:“公爵殿下,我多么感谢您给了我这宝贵的机会让我去旅行。在这一年半的孤独生活中,我重新发现了我自己。我是什么呢?是个艺术家!除此我还能是什么呢?希望殿下能够重新考虑我的工作安排,让我在您的身边尽力吧!我已看到这次旅行给了我什么好处,它是怎么使我身心澄澈。您到目前为止一直对我十分宽容,所以,我恳求您让我仍留在你的身边工作吧,只不过,请允许我做我愿意做的事,把其他的工作交给别人去做吧!”
公爵答应了歌德的请求,解除了他的一切职务,只保留枢密顾问的头衔和伊尔美瑙矿山总监职务,并改任他为公国艺术科学事务总监,分管文化艺术工作。
歌德终于脱下了政治家的外衣,从此一心一意地从事文学艺术和自然科学的研究,这令他的朋友们非常不理解,内侍总管克内贝尔问歌德:“你的这些职务是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呀,你为什么说放弃就放弃了?”
歌德回答:“对我来说,能够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上面,那才是我梦寐以求的!”
在意大利,歌德接触了许多新的思想,他想通过自己艺术科学事务总监的身份将这些新思想带给魏玛公国的子民。但他的做法,当地的人们总是不能理解,他们在背后议论说:“这个人怎么有这么古怪的新思想呀?他是不是在意大利撞邪了。”
别人不理解他,他就得争取让人理解他。8月的一个晚上,公爵夫人在小客厅里举行茶会。歌德兴致勃勃地在朋友们面前大讲他在意大利旅行的见闻,并且让朋友们看他画的画册和带回的古董、纪念品,然而,令歌德失望的是他的这些朋友们反应冷淡,对他所讲的事情一点也不感兴趣。但也并非没有人动心,公爵的母亲阿玛丽亚听了歌德的介绍,就表示愿意去意大利看看。
这一时期,公爵因骑马摔伤了腿,心情一直不好。他的腿伤好了以后,又忙于普鲁士的军务,很少在国内。当他回家听说母亲想去南方领略一下那里的风光时,正好也想去散散心,就陪同女公爵和夫人去意大利了。
朋友们的远去让歌德陷入了孤独,他在意大利虽然过了一年半的孤独生活,但在那里究竟有许多画家朋友做伴,何况罗马七山的风光和名胜古迹令人流连忘返。从那个世界大都市回到这个弹丸小城,他感到很不习惯。他在日记里埋怨道:“我从那个万象纷呈的意大利回到无定形的德国,晴朗的天空变成一片阴霾。朋友们来安慰我,不是把我拉到他们一边,而是使我绝望。我对远方的、几乎是不熟悉的事物的喜悦,我的痛苦,我对失去的东西的悲叹,仿佛侮辱了他们。这里没有人了解我,也没有人懂得我的语言。”
就在歌德失去朋友、退出政治旋涡,与施泰因夫人又产生分歧的时候,一个叫克里斯蒂安娜·乌尔皮乌斯的姑娘不经意地闯进了他的生活。
那天是1788年7月12日,歌德正在伊尔姆河畔魏玛公园里散步,迎面走来一个姑娘。她向歌德行屈膝礼,向他呈递一份请求书。
原来她是为哥哥来的,目的是请歌德为她哥哥奥古斯行找一份工作。奥古斯行毕业于耶拿大学,现在是纽伦堡一位男爵的秘书,报酬很少,还即将被解聘。他是一个通俗作家,写了很多东西,但挣钱不多。他们的父亲原是文书科长,生活放荡、嗜酒成性,最终弄得家破人亡,已于两年前去世。她的母亲也早已亡故,他和妹妹只好寄居在叔父家中。哥哥无人帮助,只好托妹妹求人相助。
歌德打量了她一下。这个少女约摸23岁,个子不高,也不漂亮。她的皮肤呈浅褐色,低额,薄唇;两颊丰满,圆圆的下巴,披着一头鬈发,未有认真梳理,衣着也很简朴。
歌德问这位姑娘靠什么生活。她说,她在伯图赫绢花厂工作。原来,歌德去过该厂一次,该厂大约有20来个女工。在歌德去意大利之前,克里斯蒂安娜的哥哥就曾亲自找过歌德寻求帮助,歌德回到魏玛后,她便带着哥哥的嘱托再次前来。
姑娘的天真朴素刹那间攫住了歌德的心。在歌德眼中,克里斯蒂安娜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充满了健康的朝气,有如鲁本斯油画中的女性。歌德看完信,连忙答应帮忙。同时,他也没有掩饰自己对姑娘的好感,殷勤地指着远处邀请说:“那是我的花园别墅,有空请来玩,地方虽简陋,倒还凉快。”
这时的歌德已年近40,几乎可以做克里斯蒂安娜的父亲。他来魏玛13年了,一直没有结婚,在意大利流浪的日子里,他一直想有个温馨的家。这时他找妻子的标准不是美貌,不是财富,不是有很高的文化水平,像一个女作家那样能诗能文。他已经功成名就,他不需要有个才女帮助他搞创作。他需要的正是克里斯蒂安娜这样生性活泼、粗识文墨、善于理家的家庭主妇。
年轻的制花女工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到一位宫廷大臣、名闻天下的大作家的垂青。不久,她的哥哥的请求得到满足,成了歌德研究植物的助手。克里斯蒂安娜本人则成了歌德花园别墅的常客,并很快就和歌德同居了。这一天,歌德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道:“我结婚了,只不过没有履行仪式而已。”
虽然歌德在日记里这样写了,但为了他的身份着想,他与克里斯蒂安娜的婚事一直是秘密进行的。但魏玛不是罗马,这儿不过是巴掌大的一座小城。
不久,这个地位显赫的公国大臣、世界闻名的诗人、贵族与一个地位低下,比他小17岁的女工同居的桃色新闻,就很快传遍全城。魏玛关于他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风生水起。
本来,歌德来到魏玛城后,魏玛宫廷和上流社会曾有很多贵妇淑女对其一见倾心,但她们都没能打动高傲的歌德,而现在这份荣幸竟然被一个普通的平民姑娘夺去了,她们真是太生气了。
一时间,各种诽谤和责难向歌德倾泻过来,连一些歌德的崇拜者也对这事义愤填膺,他们说:“国家永远不会原谅它的伟大诗人做出这种破坏法律和习俗的事。”
贵族们则这样指责他:“一个堂堂大臣居然和一个下贱的平民女子结婚,真是侮辱魏玛宫廷!”
在这些诽谤和指责声中,只有赫尔德尔和奥古斯特公爵对这桩不相称的结合表示同情和理解。
赫尔德尔说:“结婚是你自己的事,不要理会别人怎么看。”
奥古斯特公爵说:“克里斯蒂安娜是个好姑娘,娶了她,是你的福气呢!”
能够得到好朋友的祝福,歌德觉得心里愉快多了,他对他们说:“谢谢你们给我这样的安慰和鼓励。我会永远爱克里斯蒂安娜,对她不离不弃。”
面对各种流言飞语,歌德不屑一顾,他骄傲地向外宣称:“我追求这个姑娘时,她很穷,连一件漂亮的衣裳也没有,但我喜欢她,现在也是一样。”
很多人不了解歌德的择偶标准,他们问他:“您究竟要怎样的姑娘呢?”
歌德握着克里斯蒂安娜的双手,深情地说:“我要怎样的姑娘,你们现在已经看见了,因为我已经如愿以偿。就如我去海滨寻找贝壳,忽然在一只贝壳里找到一粒珍珠,我要永远珍藏在心头。”
听了歌德这样夸奖自己,克里斯蒂安娜感动极了。正是这粒珍珠,在18年后放出异彩,救了歌德一命。
1806年10月,普鲁士和法国军队在耶拿会战。普鲁士军队失败,拿破仑的军队占领了支持普鲁士的魏玛,法国兵分散住在魏玛居民的家里。
歌德家也被安排住进了两个法国兵。歌德让他们住在仆人的房间里。这天晚上,法国兵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他们住的是仆人的房间,就生气地闯进歌德的卧室。
一个法国兵用武器威胁歌德,说:“好啊!你居然敢这么对待我们!”
歌德当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克里斯蒂安娜不懂法语,就问歌德发生了什么事。歌德告诉她:“他们因为被安排在仆人的房间里过夜而生气。”
机灵的克里斯蒂安娜马上端过两杯咖啡,请法国兵饮用。法国兵这才把武器收起来,可他们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当时,歌德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藏起来了,他实在没有什么好的物品来打发这两个士兵。克里斯蒂安娜不慌不忙地走到橱柜边,拿出两只银烛台,送给法国兵,又让歌德用法语做翻译说:“你们可不要小看了这两只银烛台,这可是非常珍贵的古董呢,它们是几百年前的一位公爵用过的,现在就送给你们两位吧!不过,请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因为这是我们家最贵重的东西了。”
法国兵把烛台抓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就叽叽咕咕地走了。歌德对克里斯蒂安娜镇静勇敢的做法真是又敬佩又感激,他说:“亲爱的,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我一直都欠你一个盛大的婚礼,总有一天,我一定要给你补上。”
歌德说到做到,当法国军队撤走以后,歌德和克里斯蒂安娜在雅各布教堂举行了正式的宗教婚礼。
在这之前,歌德从来没有带克里斯蒂安娜参加上流社会的交谊会。甚至客人来访时,她也躲在内室不出来待客。当他们正式举行婚礼后,出身贫贱的克里斯蒂安娜才逐渐在社交场所露面。尽管这是一件挺委屈的事情,但善良的克里斯蒂安娜认为只要能在这位伟大的诗人身边就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和克里斯蒂安娜生活在一起后,歌德特别希望能有个健康活泼的孩子。克里斯蒂安娜没有辜负丈夫的期望,在1789年圣诞节时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奥古斯特,由公爵做儿子的教父。此后她还生了4个孩子,但都夭折了。
像从前一样,每一次的爱情都会激发歌德的创作灵感,躺在温馨的小家庭里,他又写了不少优美的爱情诗,著名的有《清晨的悲叹》、《探望》以及长诗《罗马哀歌》、《威尼斯警句诗》等。
《罗马哀歌》是用六步韵诗体写成的,又名《罗马恋情》,包括24首相关但并不很密切的组诗,在这首长诗中的第五首最为人称道,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情人剥夺了我白天的几小时,
晚间她便还我几小时作为赔偿。
不是亲吻,就是倾心对谈;
如果她睡意蒙昽,我便躺着遐思悠悠。
我常常在她的怀抱里吟诗作赋,
用手指在她的脊背上轻数着六音步韵律。
她在甜睡中呼吸着,她的气息灼热到我内心的深处。
阿摩这时拨亮了灯,
想起从前他曾为罗马三诗人同样地效力。
这组诗所描写的克里斯蒂安娜实际上融合了罗马少女浮士汀娜的形象,也反映了歌德夫妻的恋爱生活,是歌德对克里斯蒂安娜爱情的佐证。
在克里斯蒂安娜怀孕阶段,歌德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他伏在妻子隆起的肚子上,告诉未来的儿子:“再等几天,时序女神就要来领你进入人生的路程。按命运指示,不管你遭际如何,我的儿啊,既是爱情造出你,也必将有爱分给你。”
克里斯蒂安娜对歌德越来越重要,她对歌德体贴入微。歌德还是经常外出旅游,每次出门,他都写信要克里斯蒂安娜照管好家里,克里斯蒂安娜也总是把家务安排得井井有条。
1790年3月,歌德受卡尔·奥古斯特公爵的委托,再次去意大利迎接正在那里旅行的公爵的母亲,这期间的歌德已经不再愿意在那里多待一天了,他在写给家里的信里只有两行短诗:
东好,西好,
在家最好!
这两行短诗充分说明了歌德的恋家之情,虽然歌德在前一次离开意大利时是恋恋不舍,但旧地重游,他再也鼓不起从前的雅兴,因为,此时的诗人已难以割舍他的妻子了。
在歌德外出的日子,克里斯蒂安娜对丈夫的爱也是牵肠挂肚的,1793年6月,她给远方的歌德写信,表达自己的思念,信写得很朴素,但流露出款款深情:
在又冷又湿的风雨天气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亲爱的,这种天气你一定够受罪的,我十分担心,因为我们这儿冷得要命,非生火取暖不可。
我和小家伙一切都很好,孩子说起你就没完没了,并且总是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再回来?”要是知道有你的来信,他总是说:“爸爸在信里没有说给我一个吻啊?”
亲爱的,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我始终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怎样才能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给你增添一点快乐,因为是你使我这样幸福的。
祝好,亲爱的,孩子和我千遍地亲吻你。
可以看出,克里斯蒂安娜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在歌德的熏陶和调教下,她的信已经写得很出色了。
不幸的是,1815年1月,克里斯蒂安娜患了一场重病,第二年就去世了。歌德伤心地为妻子写下了一首简短而沉痛的悼亡诗:
哦,太阳啊,你徒然想,透过阴暗的乌云照耀,
我却要用我的悲痛的身心,为她的死亡哭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