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的听觉没有错,颖依确实在凤飞斋内。
当然,莜凤仙也在。
颖依和莜凤仙往日都是在血腥遍地的江湖中打过滚的人,警觉性极高,周围一丈内稍稍有个风吹草动都会立刻警醒,何况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水云,要照平时来算,断断不会没有发觉的理,只可惜两人现下都心神大乱,自顾不暇。
屋内莜凤仙慵懒的靠坐在躺椅上,双手握着一杯茶,茶早已凉透,却是满满的一杯,平日粲然流转的眼眸此时定定的注视着杯里青绿色的液体,眉梢眼底尽是淡淡的担忧之色,表面平静,心,已乱。
颖依则像是个藏不住事的孩子,困兽似的在莜凤仙身前踱来踱去,面上的表情忧虑有之,痛苦有之,无奈有之,几次在莜凤仙面前站定,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反复多次,最终化为长长的一声叹息,颓然的跌坐在旁边的梨木椅上。
“风,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
颖依一连喃喃了好几个不可能,语音近似叹息,声调低柔的令人心凉,任谁听了,都毫无疑问的相信无论什么事都不可能。
可莜凤仙仍握着茶杯发呆,既不急着喝,也不答话,好像屋里自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个人。
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飘忽的出声,但眼睛依然盯着茶杯。
“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回神转头专注的望着颖依,声音虽轻,却坚定。“而且,不可能也得变可能。”
颖依先一愣,既而轻笑出声,笑容很苦。
“变?怎么变?那些新进的少年根本上不了台面,有些甚至连劈腿,吊嗓子都不会,怎么可能在短短的三个月内完成那出剧目,况且这才只是一部,到得宫内表演,至少也要两出戏备着。算来算去都不够时间。”
这话说到最后,近乎呻吟。
莜凤仙却还是那个调调,不紧不慢,徐徐缓缓,清越醇厚的声音更形坚定,殷红润泽的红唇只吐出两个字:“可以。”简简单单,也不多加一言两语的解释。
颖依听言,看着这个班主笃定的神态,一直对他的依赖让他无从说出辩驳之语,脑子灵光一闪,不知想到什么好主意,勾唇一笑:“没错,可以。这出《白蛇传》最主要的还是这几个个人——白素贞、许仙、法海和小青,白素贞深情,许仙憨厚,法海冷漠,小青活泼。前面几人都可以敲定,最后一个小青有些麻烦,她的活泼纯然之气很难表现,不过,呵呵……我突然想到一个很适合这个角色的人……”
莜凤仙挑眉:“谁?”
颖依讨好似的凑到莜凤仙坐的躺椅边,双眼一眯,说出两个字:“水云!他……”
话没说完,莜凤仙霍的从躺椅上起身,手中满杯的茶因这激烈的动作泼洒了大半在他的衣服上,可他却浑然不觉,神色冰冷的道:“不行,云儿绝对不可以上台,就算凤仙班解散也不可以让他上台。”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云儿是我的,我绝对不会让他上台。”
莜凤仙从来都是温文尔雅,平和静然,何时有过这么激烈的神态,颖依见此彻底怔了,心底丝丝的酸涩痛苦绵延不绝的涌出,袖中的手攥的死紧,却怎么也压抑不了越来越泛滥的感情。
情到极处,是什么?
是痴,是疯狂,是不顾一切。
颖依腾的挺直身子,再也顾不了许多,居高临下俯视着莜凤仙,俊美的面容扭曲的厉害,不管不顾的大喊出声:“云儿云儿,整天都是云儿,那我呢?我算什么?五年了,我来到凤仙班已经五年了,班主你有没有正眼看过我?我跟了班主你五年竟连一个小鬼都比不上。如果他是你亲生儿子,我没话说,可他不但不是你亲生儿子,还是你所谓夫人跟别人生的孩子,就算他是皇子,那也是你的耻辱不是吗?他不是你亲生儿子,不是……”
‘啪——’
颤抖的空气中还流散着手掌打在脸上的余音……
莜凤仙满脸寒霜,总是上翘的唇角绷成一条僵直的线,没有温度的线,冰冷。
“听着,易水云是我的儿子,我的亲生儿子,这次,仅是一个巴掌,要是你下次再说出这样的话,我——一定会杀了你,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颖依的脸偏向一边,束紧的发丝滑落在颊侧,正巧遮挡住他脸上的表情,桌上的烛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火光跳了跳,又迅速窜高,屋子亮了些。
“我知道了。”
莜凤仙望着安静的过分的颖依,心底闪过一丝愧疚,深湛幽黑的眸子动了动,终是低低道:“天色不早了,回屋休息吧。”
颖依偏着头没动。
“你……”
“……留下来,我要留下来。”
“……唉——”
不知是干柴先碰着烈火,还是烈火遇着干柴,两人间的缠绵激烈到疯狂,衣服如飘落的扬花,一件一件,铺落在地上,粗重的喘息和轻浅的呻吟间,偶尔夹杂着布帛撕裂声……
水云原是站着的,后是蹲着,最后干脆坐在地上。
披在他肩上的毛制外套早已脱落在地,风依然冷的彻骨入髓,水云却毫无所觉,只因他早已麻木。
要问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感觉?
被欺骗的痛苦?
好像当初是他硬认了这个父亲,莜凤仙还是被逼承认的呢,何来欺骗之说。
身世的困扰?
这也不对,他本是这个陌生世界的一缕幽魂,何来亲人,又何来身世之扰。
他……本不属于这里。
水云伸手使劲抹了抹被冻僵的脸,想提起些精神,可搓到脸颊生疼,脑子依然一团乱,手上脸上也不见热度。
过了好大一会儿,直到房里异样的粘腻呻吟声响越来越大,水云迷糊麻木的脑袋才得出一个结论:
今晚,他实是不应该来这里。
屋内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不断提醒水云快些离开这里,快些……
可水云以手臂撑着墙试了好几次,腰部以下像不属于自己似的,全然没有任何知觉,任水云使多大的力,也站不起身,让他有种错觉好似腿脚上的骨头本就是生成这个样子的。
糟糕……
正在水云着急慌乱时,一股带着水果清香的微风拂面而来,接着,身体已经被一具熟悉的温热身躯严实的包裹起来,漂浮在半空。
来人的体温不高,却奇异的暖和。
不但适时的暖和了水云冰冷的身体,也暖和了他麻木迷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