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会恨你娘?”
莜凤仙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的,轻轻的……更似漫不经心随口提出。
“……”
水云偏头望着莜凤仙深黑的眸子,那原本浅笑如烟的眉眼,现在似蒙上层细纱,迷茫,悠远……似看着雪白的帐顶,又似穿透它怀念着虚空中的某人……而且那人对他来说,极为重要。
因为水云从未见过世上竟有这么深情,这么温柔的表情!
几臻神圣!
想必能让爹显出如斯神情,非‘娘’莫可!
不期然间,水云的思绪又飘回彷佛前世的小屋,前世的母亲……
轻轻的摇摇头,语气坚定的说:“不,我从来没有恨过娘。”
无论是前世的,还是这世的……况且现在的娘也不是亲娘,要说的话只能是这具身体的娘才对。
莜凤仙回神低头瞥了眼水云认真的神情,漂亮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惊艳,不过等到水云眯着笑眼看向他时,却又躲避似的转回头,慌乱间倒是掩盖了脸上蓦然升起的红晕,就不知是憋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爹爹,你怎么突然提起娘来?娘怎么了?我为什么要恨娘?”
之前任素月认他做弟弟时,水云问过关于“娘”的事,可任素月一听到这个问题,总是有办法岔开话题,等他醒悟过来,已是晚了,要么避的不见人影,要么哄他早点睡觉……
原本平常的一个问题,颇有些神秘性……
“没什么。”
看来他也不会说!
水云好奇虽好奇,但远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意思,打了个哈欠,就像继续睡!因为他发现身体里的寒意又开始左突右撞,不痛,却很难受。
就在朦朦胧胧间,水云感觉莜凤仙把他的身子抱的更紧,耳边响起细小坚定的声音:“不管任何时候,我都是你爹爹,你绝对可以信任我,依赖我,一定要记住……”
直到第二日午时,水云才醒来,珊瑚依然象平时那样伺候他起床梳洗,待一切置备妥帖,这才告诉水云班主已经为那出《白蛇传》忙开了,就连寒东和小麦也过去帮忙。
水云匆忙喝下珊瑚端来的燕窝粥,就跑到现在充做练习场的凤仙厅。
厅内桌椅齐整,窗明几净,前端的戏台流苏轻扬,清新明快,一眼望过去极是舒服。
莜凤仙不在厅内,台上也只是两三个不认识,长相清秀的少年在练习步子,身法,颖依手里拿着一卷书册,正一旁指点这个步子太慢,那个身段不够柔……看他清冷的表情,配上一丝不苟的声音,倒真有几份为人师表的模样。
水云轻笑几声,悄悄退出大厅,就在一只脚刚踏出大门时,忽然间想到什么似的环视了眼厅内四周的墙壁,墙壁洁白无暇,干净是干净,就是总觉着少了点什么……
就在水云思考的时候,台上的颖依回头瞥了水云一眼,又迅速的转回去,速度很快,一瞥里暗含的意思更是复杂!
因为是刚吃完饭,水云也不急着干什么,就在楼内到处乱晃,一路过去,倒是碰到两个一堆,三个一伙的少年在相隔不远的树底下练习劈腿,压腰……他们的年纪估摸着跟水云差不多大,有些甚至比水云还要小,但个个都一脸认真,大家各练各的,旁边没人监督,却是谁都没有偷懒。
平时只有阳光和风的楼内,如今添了这些少年勤奋的身影,一时间倒是活跃起来。
肩上的火狐也有些不安分,一个纵身,跳到旁边的桃树上,待水云意识到时,一个红澄澄的水蜜桃已经放到了手上。水云会意过来,好笑的敲了敲火狐的头,这才随便用袖子擦了擦桃身,一掰两半,一半递给肩上两眼闪亮亮盯着桃子的火狐,另一半嘛……当然是塞进自己的嘴里。
香甜爽口,齿颊留香,好吃。
晃了半天,才在一棵最是茂密的树旁发现了莜凤仙的身影。
此时,莜凤仙背对着他讲着什么,身前围着寒东小麦还有玉飞玉虹,水云见他们也是专心,就没有刻意打搅,带着火狐,就准备爬到身边不远的那棵杏树上。
水云一只脚刚攀上树干,就觉身上衣衫紧了紧,疑惑的回身,发现一个笑意盈盈的少年正拉着他的衣袖,少年长的不是特别俊美,充其量只是清雅之貌,但是周身自有一份恬静的气质,让人觉着很安心。
“公子,你也是戏班的人吧?”
算是吧?!水云见少年脸上越发兴奋莫明的神情,拽着衣袖的手也加重了力道,无奈只能松开了抱着树干的手,点点头。
“哈哈……那太好了,我叫可名,是刚进来的,你叫我小名就可以了。”
小名?好奇怪的名字!
水云还来不及答话,小名已经自顾兴奋的手舞足蹈:“还记得小时候,我跟着爹去月华馆看过一次你娘演的戏,哦,对了,我爹那时还是个官,家里还算富裕,去月华馆那样的繁华地方没问题,可惜……算了,过去的事就不多说了。刚才说到我看过你娘演的戏哦,当时我虽然年纪还小,但却清楚记得你娘很美,你不知道当时戏台下所有的人都象傻了似的呆住了,两只眼睛就那么直直的看着台上,就连我爹都象丢了魂,为这回家还被娘骂了一顿,自那之后,爹和娘的感情就冷了……唉——”
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水云听了半天还有些摸不着头绪,待捕捉到‘你娘’这两个字,有些发愣,“你知道我娘是谁?”
“当然,你娘当时是胤城第一美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名说的眉飞色舞,得意洋洋,好像在夸耀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似的。
“对了,你跟你娘很像,哈哈……我想要是你化上妆好好打扮打扮上台的话,说不定比你娘当年更美更红。我保证!”
水云挑挑眉,对他的话不欲置评。
“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那么好的戏了,想不到这么幸运,在凤仙班居然遇到你,看来不久后又能看到当年的戏了。当年真的很可惜,我告诉你个秘密……”话说到一半,小名好像怕有人偷听似的,小心翼翼的转头左右看了看,这才凑到水云耳边说:“听说那时还是太子的皇上也曾微服出巡,专门跑到月华馆去看铃兰!更有人信誓旦旦的说亲眼看见皇上在铃兰的屋里过了一夜,黎明才出得屋门,想想看,这一夜不定发生什么事呢!”
最后一句话有些暧昧不清,说完这些,大概见那样说话太累,又恢复了他嘹亮的嗓音,不过临离开水云耳朵时还是特意嘱咐水云千万不要说出去,说是他爹的哥哥的儿子的女儿的婶婶的……最后连他都弄不清楚的亲戚暗地说给他爹时,他一时好奇蹲在窗角偷听到的。
那语气,那神态,就好像他知道的事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万一被别人听到了,那就是杀头的大罪。
水云暗地好笑:要真这么严重,不应该轻率的告诉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吧……
“然后呢?”
小名一愣,没听懂水云的话,“什么然后?”
“那个叫铃兰的女子然后怎样?不是说那个人在她屋里过了一宿,之后她还待在月华馆唱戏吗?”
“当然没有。她不久就嫁给了铁剑门门主。”
水云又是一呆。
小名这时倒是反应过来:“咦,你娘的事你怎么反过来问我?”带笑的眼底有些疑惑不解。
“我娘从来没说过这些……”
水云尴尬笑笑,正在脑子寻词辩解,忽听小名大呼“不好,不好……“
一连几个不好,小名后悔的抱头原地团团转,半天蓦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敛起笑容,双手郑重的拍在水云肩头,声音更是出奇的诚恳:“公子,抱歉,我不该对你说这些的,你看我这个人真是不长记性,刚才一瞥见记忆中熟悉的身影,想都不想的过来对你说了这些有的没的,你别往心里去,那些都是我听人说的,作不得准,作不得准……”
肩上的火狐眯着好奇的狐狸眼,好奇的用爪子玩起放在水云肩头的手。
这不,这厢还没等到水云的一句“没关系”,那厢小名和火狐已经闹到一起,不亦乐乎。
水云脑子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化完小名的话,也不管两只的胡闹,兀自坐在树下发起呆来。
假设小名的话有九份真,那么
“我”娘叫铃兰,曾是月华馆的红牌。
“我”娘很美。
她曾见过皇帝,后来却嫁给了铁剑门门主,也就是爹爹易风。
故事本身没什么神秘性,为什么爹和姐姐避免谈及她,以两人的为人,不像是执着于声誉的人,当然也就不会因为娘曾经的身份是戏子……
呵呵……不会是因为他是那个什么什么皇上一夜风流得来的种?!——皇子。
太离谱了吧??
世上就是有些事,明着看起来离谱的厉害,暗地里却是板上钉钉——实实在在。
水云想不到无意中碰到的人,无意中听到的话,无意中的猜测,立刻就得到了印证,快、准、狠,让他甚至连捂耳朵转身的时间都没有。
情形真是……俗套的可以。
却最是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