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听见了他破锣似的声音,恐惧地盯着他黄色的脸,她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出,他就是对百姓满怀贵族老爷式侮辱的、毫无同情心的敌人。她因为不常碰见这种人物,所以几乎忘记了世界上还有这种人。
军官向符拉索娃问道:“你识字吗?”
“不识字!”巴威尔回答。
“我不是问你!”军官严厉地说,又接着问,“老婆子,回答!”
母亲对这个人突然厌恶得不得了。忽地,她像是跳到了冰水里面,浑身直打冷战,她挺直了身子,她的伤痕变成了紫色,眉毛垂得很低。
“别喊得这么响!”她对他伸直手,说道,“你还年轻,没吃过什么苦……”
“妈,冷静点!”巴威尔阻止她。
“等等,巴威尔!”母亲向桌子那走去,边走边喊,“你为什么要抓人?”
“这与你无关,住口!”军官站起来吼了一声,“把逮捕的维索夫希诃夫带过来!”
军官拿起一张什么文件,凑到眼前,开始诵读。
尼古拉被带过来了。
军官把文件往桌子上一扔,说:“在这上签字!”
尼古拉和霍霍尔都在那上面签了字。
雷宾走到符拉索娃身边,碰碰她的肩膀,低声安慰说:“别着急,老妈妈……”
母亲看到他们在记录上签字,她的激奋消失了,心沉甸甸的,眼睛里涌出屈辱和无力的泪水。在20年婚后的日子里,她没有一天不流着这种眼泪,但最近几年,她好像已经忘却了这种眼泪的辛酸滋味。
军官朝她瞪着眼,嫌弃地皱起满脸的皱纹,挖苦道:“老太太!您哭得太早了!当心您以后的眼泪怕是不够用呢?”说完,便命令宪兵带走了尼古拉和霍霍尔。
因为自己的儿子没有被带走,所以母亲的心跳平息了下来,但是脑子老停留在刚发生的事情上面,却又不能理解这事实。
她走近巴威尔的身边,瞧了瞧他的脸,小声地问:
“你在生气吗?”
“是的!”他回答,“这样太难堪了,不如和他们一起被逮捕的好……”
她觉得儿子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她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他的那种苦痛。于是,她想要安慰他似的叹了口气说:“过不了多久,你也会被抓了去的……”
“那是肯定的!”他应着。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母亲愁怨地说:“巴威尔!你的心可真硬啊!哪怕安慰我一下也好!可不仅不安慰,我说了可怕的话,你还要说得更可怕。”
他瞅了瞅母亲,走近她的身边,轻轻地说:
“妈,我不会安慰人嘛,你非得习惯不可。”
直到第二天大家才知道,还有好几个人也被捕了,其中包括沙馨卡。傍黑时,菲佳·马琴兴冲冲地跑来——他的家也遭到了搜查,所以他似乎很有股骄傲的劲头,把自己当成英雄。
他走了以后,母亲对巴威尔说了自己的看法:
“我看他比谁都软弱!”
巴威尔一声不响。
几分钟后,厨房的门慢慢地开了,雷宾走进来。
“你们好啊!”他脸上堆着笑说,“我又来了。昨天是给拖来的,今天是主动来的!”他使劲和巴威尔握手,然后伸手按在母亲的肩膀上,说道:“能赏给我一杯茶吗?”
于是,母亲到厨房里去烧茶。
“他们都在谈论你,我家的主人说你是异教徒。后来,出现了传单,这是你想的主意吧?”
“是我!”巴威尔回答。
“果然是你!”母亲从厨房里伸出头来,惊慌地叫了一声,“不止你一个人吧?”
巴威尔苦笑了一下,雷宾也跟着笑了。
“那当然!”他说。
母亲长长吸了一口气就走开了,由于他们不太注意她的话,她觉得有点委屈。
雷宾望了望窗子,用指头敲着桌子。
“他们发现了你们的计划。好吧,大人,你尽管做你的,我们照样做我们的。霍霍尔也是个好小伙子。有一回在厂里听见他的演说,我想,除了死亡之外,大概什么也不会把他打倒。真是个钢筋铁骨的汉子!巴威尔,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相信!”巴威尔连连点头。
母亲感到巴威尔对待客人太冷淡,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她问雷宾说:“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
“谢谢,妈妈!我吃过晚饭来的。那么,巴威尔,依你看现在的生活是不合理的吗?”
巴威尔站起来,反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生活在正确地前进!”他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生活才引导你来找我坦白地说这些话。生活使我们劳苦一生的人们渐渐团结起来,时机一到就把我们全体都团结起来。生活对于我们是不公平的,而且是艰难的。但是使我们的眼睛看见了痛苦的意义的,也正是这种生活。生活本身,告诉人们应该怎样才能加速生活的步调!”
“对!”雷宾打断他,“人啊,非见一见新事物不可!生了疥疮,那么洗个澡,换一身衣服就可以治好!就是这样!可是应该怎么样清洗人们的内部呢?那就成问题了!”
巴威尔激动而严厉地谈到厂主,谈到工厂,谈到外国工人怎样争取自身的权利。
雷宾好像打句点一样地时时用指头敲着桌面。不止一次地喊道:“对呀!”
有一次,他笑起来,低声说:“啊,你还年轻!对人理解得不够!”
这时候,巴威尔笔直地站在他面前,严肃地说:“不要管年轻不年轻!咱们来看看谁的思想更正确。”
“据你所说,他们是用上帝在欺骗我们?对,我也是这样想,我们的宗教是假的。”
“说到上帝,你们应该慎重一点!你们不管怎样都可以!”母亲透了口气,更加使劲地说,“但是像我这样的老太婆,如果你们把上帝从我心里夺去,在痛苦的时候,就什么依靠也没有了。”
“妈妈,这是因为你没有理解我们的话!”巴威尔低声而温和地解释。
“对不起,妈妈!”雷宾用缓慢而洪亮的声音道歉,一面苦笑,一面望着巴威尔。
“我所说的,”巴威尔接着说下去,“不是你所信仰的那个善良而慈悲的上帝,而是僧侣们当做棒子来恐吓我们的上帝!是被人家利用上帝这个名字来使很多人臣服在少数人恶毒意志之下的那个上帝!”
“对啦!”雷宾用指头在桌面上敲了一下,高声地说,“连我们的上帝,都被他们调换过了,他们用他们手里所有的东西来和我们作对!妈妈,记着吧,上帝是照着自己的形象来造人的——所以,如果人和上帝相同,那么,上帝当然也就和我们人一样了!妈妈,我们现在应该把上帝改变一下,替他刷洗干净!他们给上帝穿上了虚伪和中伤的外衣,拿来残害我们的灵魂……”
“不,我最好走开!”她否定似的摇摇头,“我没有力气听你这种话!”
她很快地走进了厨房。
雷宾仍旧在说他自己的话题:“异教徒!暴徒……”听着他的声音,母亲心里诧异:“这个人,怎么也来了!”
母亲脱了衣服,没有做祷告就上床躺下了,她觉得又冷又不舒服。她起初觉得雷宾为人正派而且聪明,现在对他有些反感了。
而雷宾依旧镇静而确凿地说:
“神圣的地方,是不应当空虚的。上帝住的地方,是最怕疼的地方。如果上帝从灵魂上面滑下来——那一定会留下伤痕!这是绝对的。巴威尔,我们得想出一个新的信仰……得造出一个是人类友人的上帝!”
“已经有一个——基督!”巴威尔说。
房间里面,两个声音好像在兴奋地游戏,一会儿拥抱,一会儿争斗。
“照我自己的说法,就是照我们火夫的说法,神好像一团火。对啦!他住在人心里,圣经上说:‘太初有道,道就是上帝。’所以道也就是精神……”
“是理性!”巴威尔固执地说。
“对!总而言之,上帝是在心灵和理性里面,反正不在教堂里面!教堂是上帝的坟墓。”
雷宾走的时候,母亲已经睡着了,所以不曾知道。
此后,他便常常过来。碰到巴威尔家里有别人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里。
但是,只要巴威尔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们两人立刻开始无尽无休的,然而却是平心静气的辩论。每每这时,母亲总是不安地听着他们交谈,注意着他们,努力想要理解他们所谈的话。有的时候,母亲觉得这两个人都好像已经变成了瞎子,他们东一头西一下地暗中摸索着,寻找着出路,用他们有力而盲目的双手乱抓一切东西,抖一抖,把它们换个位置,弄掉在地上,用脚踩那掉下来的东西。他们碰到的一切,都用手去一一抚摸,再把它抛弃,但信仰和希望并没有丧失。
母亲每星期去一次,到监牢里去给霍霍尔送衬衫和书。有一回,她还得到准许和他见了一面。当母亲回来的时候,很感慨地说:
“他住在那里就跟住在家里一样。大家都爱跟他开些玩笑。虽然他也有难处和苦楚,可是他不愿意让人家看出来……”
“就该这样!”雷宾插嘴说,“咱们被痛苦包裹着,一点幸福都没有!其实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瞎了眼,有些人是自己闭上的。没有什么办法!既然是傻子,就傻忍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