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门口站定,仔细地打量着。
“请进吧!”过了一会儿,蓝眼睛农民才开口,“塔齐扬娜,去叫彼得来,快些!听见没有?”
一个女人很快地跑了出去,并不抬头朝客人瞥一眼。
母亲坐在主人对面的凳子上,又仔细端详了一遍——没有看见她的箱子。
“我的箱子放哪了?”母亲忽然开口高声追问,这声音连她自己都没有预料到。
那人耸了耸肩,心事重重地说:“不会丢的!”
他压低声音,皱着眉毛接下去说:
“刚才在那个小姑娘面前,我故意说那是空的,不,其实不是空的,里面装的东西重得很!”
“哦?”母亲问,“那怎么样?”
他站起身来,走到母亲跟前,俯下身来低声问道:“你认识那个人?”
母亲颤抖了一下,但是却很决断地说:“认识!”
这句短短的话就好像从她内心发出光华来一佯,照耀了外部的一切。她放心地透了一大口气,在凳子上动了动后,就坐得更加牢靠稳妥了……
那个农民咧开嘴笑出声来:
“您在跟那人互相打暗号时,我看出来了。我凑近他的耳朵问他认不认识站在台阶上面的那个女人?
“那么他怎么讲?”母亲急切地问。
“他?他说:‘我们的同志多得很。’”
在母亲的身上,对雷宾的令人心疼、令人辛酸的怜悯渐渐代替了不安和失望的情绪。
忽然,他又向母亲凑过身来,低声对她说道:
“我猜,箱子里是报纸对不对?”
“对!”母亲率直地说,“给他拿来的。”
“那么,现在您打算怎样安置这个箱子呢?”
母亲向他望了望,挑战似的说:
“留给你们!”
他并不吃惊,也不反对,这个农民的神情是愉快的,可是有一张令人不能理解的面貌,使母亲烦躁起来。
不一会儿,他的妻子塔齐扬娜把一个人领了进来。那个农民走到母亲身边,用沙哑的声音说:
“我们来认识一下,我叫彼得·叶戈洛夫·李雅比宁,绰号叫‘锥子’!对于你们的工作,稍稍懂得一些。我会写会念,可以说,不是傻瓜……”
他握着母亲伸出的手摇着,一面对主人说:
“斯吉潘,你看见吗,这是很正当的事情!这是非常好的事情!这得我们老百姓自己亲手来开始。”
“我懂!”斯吉潘点着头说,接着又加了一句,“她在担心那只箱子。”
彼得调皮地对母亲使了个眼色,挥着手说道:
“您不必担心!不会出乱子的,老太太!箱子在我家里,方才斯吉潘跟我讲起您,说您也跟这种事情有关系,而且认识那个人。我对他说,斯吉潘,你要小心些!这种非常严重的事情,是不能胡说八道的……”
他坐在了母亲身旁,用请求和希望的目光望着她,又说:
“如果您要出发,我们很愿意替您帮忙!我们特别需要那些小本的书……”
“她愿意把全部的书都交给我们!”斯吉潘插话。
“那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老太太!我们都可以安排好!”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笑了出来,一副兴奋难当的表情。他一边快步地来回走着,一边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讲了一遍。他是个木匠,经常偷偷地看些书,对生活越来越不满意。他还告诉母亲,雷宾真了不起——虽然他不认识雷宾。
母亲忘记再提防什么,她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为了从枷锁里解放人民大众的秘密工作,一口气都讲了出来,只是没有提到各个人的名字。
她怀着强烈的喜悦,赞叹着在她生活的记忆里浮现出来的每一个人——这些人们被她由衷地爱戴着、美化着。
“这种工作,在全世界、在一切城市里,都同时进行着。好人的力量是没有限制的,这种力量正在不断地成长着、壮大着,一直到我们胜利的那一天为止……”
母亲说得格外流畅,每一句都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适当的词汇,要洗净被这一天的鲜血和污泥玷污了的心灵的那种希望,像一根有力的丝线,如同穿起五彩珠子似的,很快地把这些言语词汇贯穿起来。
母亲看到,这些农民静静地、严肃地听着她的讲述。她甚至能听见,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妇人急促的呼吸声——这一切,都叫母亲增加了对她所说的和她向人们许诺的信心……
母亲高兴的是她很久以来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了——现在她在亲口向大家讲述真理、宣传真理!
“人民就应该跟这样的人走在一起。他们绝对要奋斗到底,直到全体的大众团结在一起,成为一个人,同一个声音喊出:‘我们是国家的主人,我们自己来制定大家一律平等的法律……’”
母亲讲得疲倦了,便停下来,朝周围望了一望。农民们都望着她,似乎还在期待着。
彼得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眯起了眼睛,在他脸上,挂满了喜庆般的微笑。斯吉潘一只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着,伸长了脖子,母亲都不讲了,他还没有收回耳朵和脖子。影子射在他的脸上,因此他的脸显得比较端正了些。他的妻子坐在母亲旁边,身子弯曲着,两手支在膝盖上,眼睛瞄着自己那伸直了的双脚。
“对啦!”彼得低声说,很小心地坐在凳子上。
斯吉潘慢慢地伸直了身子,望望他的女人,好像要拥抱什么似的张开了双臂……
“要是真干,”他沉吟般地低声说,“那真得用全部心思去干!”
彼得怯怯地插嘴道:
“对,别打退堂鼓!”
“这差不多是在全面动员了!”斯吉潘接住话茬儿。
“全世界都有!”彼得又加了一句。
母亲轻松了,她靠在墙上仰起了头,仔细地听他们小声的却很郑重的谈话。
吃晚饭的时候,刚才曾被母亲的话深深感动,似乎茫然失措的彼得,精神振奋地首先开口说话了:
“老太太,为了不惹人注意,明天早上你得尽早离开这里。您坐车不要坐到城里去,要坐驿站的车子走。”
接着,彼得给大家解释了他这样安排的理由。母亲觉得,他机灵,却有些胆小,但她仍很坦然,也很欣喜——毕竟,这些农民已经开始行动了。
他们走了之后,蟑螂的沙沙声、屋顶上的风声、烟囱里的响声和细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就都能听见了。
母亲和衣躺下,感到浑身上下的骨头、关节又是酸痛又是疲乏,轻轻地哼了一声。
母亲躺着不动,竖起耳朵听着那催人入睡的寂静的懒懒的扰动,在她面前的黑暗中,晃动着雷宾的流着血的脸……
母亲沉沉地入睡了——睡魔好像乌云一般一下子就罩在她的身上,把她搂抱起来,迅速地带去了……
母亲醒来的时候,灰色的黎明还在茫然地望着小屋的窗子,整个村子仍然沉静在寒冷的寂静之中,教堂的钟声睡意正浓地在村子上空飘荡着,而后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天际。
分手的时候,主人夫妻俩都很谨慎地没有多说什么废话,可是对于母亲路上的安适却照顾得无微不至。
当母亲上了马车之后,心中便默默地强化了一个结论:这个农民一定能够小心而勤奋地工作个不停,他的妻子一定经常发出不满的牢骚,经常闪耀着她那碧眼里的灼人光辉,而且只要她活着,那种母亲思念死去的孩子、那种充满了复仇之心的狼一般的忧愁,就不会在她心中消失掉。
母亲还想到了雷宾,想起了他的血、他的脸、他热情的眼睛和他的每一句话语——她的心由于在暴力前面备感无力,便痛苦地紧缩起来。一直到进城为止,在那灰色的岁月的晦暗背景之上,在母亲眼前一路上一直浮现着满面浓须的雷宾那结实的身形,一直穿着破烂的衬衫,反绑着双手,头发散乱,脸上充满了愤怒和对自己的真理信念。
同时,母亲也想起了无数胆怯地缩在地上的村落,想起了成千上万终生默默地工作的无所期待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