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送饭的女商贩引起了大伙的注意,有些人走到她身边来用鼓励的口气问:“符拉索娃,你做起生意来了?”
有些人跑来安慰她,说巴威尔很快就会被放出来;也有些人说些可怜的话勾起她的伤感;也有些人臭骂宪兵和厂主,引起了她心里的共鸣;还有些人幸灾乐祸地望着她……
工人们东一帮西一伙地聚拢着,都在低声地谈论些什么,时而发出恶骂和暴躁的笑声。
两个警察带着萨莫依洛夫从她身边走过去,他一只手塞在口袋里,一只手抚摸着红褐色的头发。
萨莫依洛夫走过母亲身边的时候,淡淡地笑着对她点点头,说道:“抓走了!”
她一声不响地向他低低地鞠了个躬。这些正直的、头脑清醒的、满脸含笑地走进监牢的年轻人,叫她非常感动。在她心目中,他们引起了母亲的怜爱。
从工厂回来,母亲整天地替考尔松诺娃帮忙,一边听着她说东道西。到了很晚的时候,她才回到自己那冷清寂寞的家里。她长久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找不到一个安定的地方,想不出应当做什么。差不多就要到半夜了,叶戈尔的传单还没拿来,这叫她特别心慌。
她正在想念儿子的时候,有人很小心地敲门,母亲飞快地跑过去拔开了门栓——莎馨卡走了进来。母亲有好久不见她了,让母亲吃惊的是,她变得不自然的肥胖了。
“我送传单和小册子来了……”
“给我,给我!”母亲催促。
姑娘很快地解开了大衣的纽扣,抖了抖,许多纸包落在地上。母亲一边笑着,一边从地上将纸包拾了起来,说道:
“我看你这样胖,还以为你做了新娘子,有了小宝宝呢。啊,拿了这么多来!是走来的?”
“嗳!”莎馨卡说。她现在又变成从前那样苗条而瘦小,母亲见她两颊消瘦,眼睛显得格外大,眼睛下面有一片黑晕。
“放出来就干,怎么不休息几天?真是的!”母亲叹了口气,摇着头说。
“需要这样!”她一边打寒战,一边说,“请你告诉我,巴威尔怎样了?他不怎么焦急吧?”
“还好!”母亲回答说,“他是一个不把心事露在面儿上的人。”
“他很健康?”姑娘低声询问。
“没有生过病,从来没有!”母亲说,“你浑身都在发抖,我来给你倒杯茶喝一喝吧。”
“那当然好!让我自己来吧……”
“你已经累成这样子了!”母亲生着茶炉,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这时,在门洞里有人很响地跺着脚,喃喃地自语,母亲抖了一下,姑娘“噌”地跳起来,和母亲耳语了几句。
“不要开门!如果是宪兵,那么你就说不认识我!就说我走错了人家,忽然晕倒了,你替我脱衣服,看见了这些东西。懂了吗?”
“我的好孩子,你这是为什么?”母亲感动地问。
“等一等!”莎馨卡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说道,“好像是叶戈尔……”
走进来的果然是叶戈尔,他浑身上下都淋湿了,因为疲劳,喘得透不过气来。
“好家伙!这不是茶炉吗?”他喊着,“妈妈,这是人生中最好的东西。莎馨卡,你早来了?”
小小的厨房里面,充满了他沙哑的声音。他慢慢地脱下了沉重的大衣,一古脑儿地说开了:
“嗳,妈妈,官府真拿这位姑娘没办法!管牢的家伙欺侮了她,她就对那帮人说,如果不给她道歉,她就饿死在他面前,她真的8天滴水不进,饿得差不多要死了。”
“哎呀,真的8天没吃东西吗?”母亲吃惊地问。
“为着要叫他道歉,这样做是必要的!”姑娘回答着,她好像怕冷似的耸着肩膀。她那种镇静和顽强,在母亲心里唤起了一种近于责备的感情。
“嗬,真厉害!”她想着,就又问道,“如果真的饿死了呢?”
“有什么办法呢?”她静静地回答,“那家伙终于道歉了。人是不应该让人欺侮的……”
姑娘往自己茶碗里倒茶,拿了一块青稞面包,在上面撒了些盐,沉思地望着母亲。喝完了茶,莎馨卡一声不响地握了握叶戈尔的手,向厨房走去,母亲跟在后面送她。
在厨房里,莎馨卡说:“见了巴威尔,请代我问候他!”她握住房门把手的时候,忽然回转头来,低声地说:“可以亲亲您吗?”
母亲默默地拥抱了她,热烈地亲了个吻。
“谢谢!”姑娘静静地说,点点头,走出门去。
回到房间里,母亲不安地望着窗外。黑暗之中,雪片沉重地飘落着。
母亲侧着身体走近桌子坐下来,用她悲哀的眼睛望着叶戈尔,慢慢地拖长了话音:“哎呀呀!说起莎馨卡,不知道她能不能走到城里……”
“她本来身体还比较结实,可是牢里的生活把她折磨坏了,况且她从小娇生惯养的……大概她肺里已经有毛病了……”
“她是什么人家出身?”母亲专心地打听。
“地主的女儿。妈妈,你知道她和巴威尔想结婚吗?”
“我一点都不知道!”静默了一会儿,母亲回答,“巴威尔从来不提他自己的事……”
“她和巴威尔……但是事情不巧得很,他自由的时候,她在坐牢,现在呢,恰恰掉换了一下!”
此时,她更加觉得姑娘可怜。“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母亲顺口说了这么一句。这件事情不是从儿子口里而是从旁人口里听来,她觉得有点委屈,所以她紧紧抿着嘴唇,低低地垂下眉毛。
“是个好姑娘!”叶戈尔点点头,“你在可怜她,我知道。这是没用的。”他一口气喝完了茶,又接着讲下去。他算了算监禁和充军的岁月,讲了各种不幸的事件和西伯利亚的饥饿。
对于他坦然自若地讲出这种充满了迫害、苦难和对人的侮辱的生活,母亲觉得有些吃惊。
“好了,咱们来谈谈那件事吧!”他的声调变了,脸色也严肃起来。他开始问母亲,她打算怎样把那些小册子带进厂去,他对一切细小的事情都很清楚,叫母亲十分惊奇。
谈完这件事情之后,他们又回忆起故乡。他的谈吐很有风趣,而她却深深地沉浸在回忆里了。
“疲劳了吧,咱们休息吧!”叶戈尔微笑着说。
母亲和他道了安,怀着满腔辛酸悲苦的感情,侧着身子很小心地走进厨房休息去了。
早上喝茶的时候,叶戈尔对母亲说:
“如果他们抓住了你,问你这些异端的小册子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那你怎样对付呢?”
“不论怎样我就是不说!”
“把你关进牢里呢?”
“这算什么?”她透了口气说,“我对谁有用啊?对谁都没用。据说,还不至于拷打……”
“嗯!”叶戈尔很专心地望着她,说道:“拷打还不至于吧。但是,一个善良的人应该保重自己……”
“这一点跟你们是学不来的!”母亲笑着回答。
叶戈尔沉默地在房间里走了一趟,然后走到她跟前,说道:“很困难,老乡!我觉得你是很困难的!”
“大家都困难!”她摆摆手,回答道,“大概只有明白的人比较轻快……可是,善良的人们在要求些什么,我也一点一点地明白起来了。”
“您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妈妈,您就成为有用的人了——对大家!”叶戈尔认真地说。
她凝视着他,默默地笑了。
正午,她非常镇静而且认真地将小册子塞到自己的胸脯处,她装得是如此巧妙而且方便。半点钟之后,母亲若无其事地站在了工厂门口。
被工人们的嘲笑惹火了的两个守门的,一边粗暴地搜查进厂的工人,一边跟他们对骂着。门旁边站着一个警察和一个眼珠子乱转的家伙。母亲将担子换了一只肩膀,觉得这个人是特务,她皱着眉头盯了他一眼。
“让我过去吧!”母亲央求说,“你们看,人家挑着重担子,腰骨都压断了!”
“走开!”守门人生气地喊,“她也嗦嗦……”
母亲走到指定的地方,放下大罐子,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向四处张望。
钳工古塞夫兄弟立刻走到她跟前。哥哥华西里皱着眉头,高声地问:“有包子吗?”
“明天拿来!”她回答。
这是他们预定的暗号。兄弟两个听了容光焕发,伊凡忍不住地叫了出来:“你真是个好妈妈……”
华西里蹲下身来望着罐子,于是传单顿时塞进他的怀里。
母亲小心翼翼地望着周围,嘴里叫着:“菜汤……热面!”
这样喊着,她把小册子一卷接一卷地塞给兄弟两个。每一个书卷从她的手里交出来的时候,她的眼前总是闪出一个像是黑暗里的磷火一般的黄色斑点的军官的脸。
手里拿着饭碗的工人们走得越来越近,于是伊凡·古塞夫高声地笑起来,符拉索娃一边盛汤盛面,一边停止了递送。古塞夫兄弟和她说笑起来。
“符拉索娃,手艺不错嘛!”
“她也是没法子,什么都得做!”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火夫阴郁地说,“养活她的人被抓走了!给我3戈的汤面!不要担心,妈妈!好死不如赖活着。”
“多谢你这句话!”她向他微笑着说。
她心里正在想着如何告诉儿子她第一次卖饭的感受,但是在她眼前,老是浮现出那张既狡猾又恶毒的军官的黄脸。在他嘴上,黑色的小胡子别有用心地在那儿抖动,在那暴躁的翻起来的嘴唇下面,露出了疑惑的白牙。然而此时,她心里像有一只小鸟在唱歌似的非常欢喜,两道眉毛,似乎很神秘地在那里跳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