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夫人:
我急于要回你的信,因为我和你相识已久,而在儿童时代,每天都念你为儿童写的诗歌。所以对你的信更觉难得。
我在儿童时期,思想哪一天写封信给你,告诉你我多么感激你,告诉你,你的诗歌给我们所有儿童多么大的愉快。
现在你居然想要知道我是哪一类的女子!唔,假如你真有这个意思,你可以免费得到一切的统计数字。由起头说,我是一个矮小的妇人——40多岁,又瘦又干,就如一撮鼻烟,年轻时也不漂亮,如今像个用旧的东西一样。
我在25岁时嫁给一位精通希腊文、希伯来文、拉丁文及阿拉伯文的人,但是,唉!其他方面却一无所有了。我开始管家时,客厅及厨房的全部瓷器只花了十一元买来。这样维持了两年,还过得去,后来我的弟弟结婚,带了新娘来看我。检查之下,才发现若要请娘家人来吃饭,盘子茶杯就不够用了,于是我想最好再花十元买一套茶具来补充一下,我相信,这样又可维持好几年。
但是我在另一方面非常富裕。
第一,我有一对卷发的双生女孩,后来在这方面逐渐增加,末了我做了七个孩子的母亲,最美而最可爱的那一个已葬在辛辛那提我家附近。一个身为奴隶的母亲被人夺去孩子时的感想,我是在他临终的床前及他的墓前了解到的。在这种无法忍受的惨痛中,我向神惟一的祈祷是愿这些痛不是白受的。他去世时的处境有特殊的痛苦,似乎受的是残忍的罪,使我觉得,我心已碎,如果不因此做点极有益于人的事,我永远也不能甘心……我时常感觉到这本书(《黑奴吁天录》)有一大部分因为那年夏天所遇到的可怕情况,内心感到辛酸的忧伤,所以我才要写出来。我相信,如今在我的脑子里,除去对忧伤者,尤其是对于别离子女的母亲,有深切的同情之外,别的痕迹已经没有了。长年与贫病奋斗,在热而乏人的天气里,我的孩子在我身边长大。育儿室与厨房是我主要的工场。有些朋友怜我艰难,将我写的一些小品文抄好,写上我的名字,寄往稿费优厚的《年报》。我用第一笔稿费买了一张绒被盖!因为我嫁入贫家,又无妆奁,既然我的丈夫只有四壁图书与满腹经纶,床与枕头就都算是最能生利的投资了。从此以后,我想我已得到了点金石,要添购新地毯或床垫时,或是一年终了而我的帐簿如可怜的陶拉的一般,收支不能相抵,我常对与我苦乐分担的忠友及打杂的安娜说,“如今你若能替我看一天孩子,并且管家,让我去写一篇东西,我们就可以脱离苦海了。”于是我做了作家——你要知道,最初小做做,常对那些替我写上名字而希望我成名的朋友们严重抗议。假如你在所有的美国历书封面上,看见我的木刻像,鼻子特别长,我希望你留意到我是被五千位亲爱的朋友及公众逼迫了才写作的,此举实在与我谦卑的天性相违。有一件关于我在西部的生活的事我必须提起,这一点你当比许多英国女子更加能够了解。
我住在辛辛那提城两英里外的乡间,你知道,在城里已不易找佣工,在乡间几乎是更不可能的事,那些愿出最高工资的人都找不到,何况在物质方面拿不出像样东西来的可怜的我呢?
若不是我这位不可分离的朋友安娜,一位心地高尚的英国女郎,贫困而忧伤地来到我家,紧依着我如路得依着拿俄米,我决不能度过这些不安全的生活与没有佣工使我们二人所受到的一切艰困。因此当我们神学院的地产分为小块廉价出租时,一些穷人家迁入我们这一区,我们偶尔也可请他们来帮忙,做点家事,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高兴。其中约有十二家是已被释放的黑奴,也是我在紧急时最爱去的地方。若有人想看出黑脸的美点,让他们像我一样,在身体虚弱的时候,天气又炎热逼人,手上抱着一个生病的婴儿,育儿室里还有两三个幼儿,而家里没有一个佣人帮忙。那时,若是他们能看见我的老佛兰基姆走过来,诚实直率的黑脸,长而健壮的手臂,大而结实得像木桶的胸部,快乐而恳切的笑声,高高兴兴地替你洗衣而索价低廉,便能欣赏黑人的美点了。
我的厨子,可怜的白丽莎——她若想到她的名字会传到英国去一定会瞪眼呆望!——这十足是一个奴隶生活的缩影;肥胖、温柔、随和、心地慈和也很可爱,总是称我这个朴素的家为“公馆”,当它是有七百个佣工的农庄似的。她度过维基尼亚州生长的奴隶所过的悲惨生活。年轻时一定是很漂亮的黑白混血女郎。声音柔和,举止文雅而适意。她在一个很好的家庭长大,学会了做看护与裁缝。这家人家道中落,她忽然被卖往路易西安那州一家农庄。她常常告诉我,她事先毫不知情,便突如其来地被人押上马车,在她驶去时望见她的小女主人在窗口向她伸出膀子呼号的情形,她也说起路易斯安那州农庄上的情景,她常在晚上起来偷偷地伏侍那些挨了鞭子,皮破肉绽的奴隶。因此又被卖到肯塔基州,而她最后一位主人便是她所有孩子的父亲。在这一点上,她始终维持谨慎与缄默,我认为实在了不起。她总称他为她的丈夫,直到她在我家几年后,我才发现真正的关系。我永远忘不了那时我替她多么难受,也忘不了我对她谦卑的道歉的感觉,“你知道,斯托太太,做奴隶的女子是没有办法的。”她有两个极漂亮的混血女儿,和她一样美的眼睛和头发,是很有趣的孩子,与我的孩子在家里一同由我亲自教授。由到我家来的好些黑奴的身世中,使我无意间知道许多关于蓄奴制度和地下火车经过我家的情形,简直说不完,而这封信已经太长了。
你问起我的书在美国所得的报酬。我一生穷困也准备穷困终生,我从未想到要借一本我不得不写的书来赚钱。因此在三个月售书的结果,我得到一万元时,的确是喜出望外,我想如今收入更多了……我心中颇想在北方的某一州设立一所师范学校,专为训练美国与加拿大的黑人师资。我很希望这本可能有空前的好销路的书所得的利益,能替黑种人留下某种永久有益的纪念。无论在英国或美国,我的利润还不及出版者多。但是我情愿为这个目的,大量捐助,我相信无论是英国或美国的出版者一定愿意与我合作,因为无论什么事都不及教育已得到自由的黑人提高他们的身分对解放黑奴有更直接的好处。
如今我在写一本书,估计与《黑奴吁天录》一样有分量。其中包括替那本小说用来做根据的一切事实与文件,还有许多的事实、审判报告、法律文件及如今住在南方的人的证言,足够证实《黑奴吁天录》里的所叙述的每一件事。
我必须承认,在我开始研究事实来着手写这本书以前,我虽自以为知道得很多,还不曾测量到这个渊的深度。法庭的纪录与诉讼手续真令人难以相信,我一想到这些就充满了惊诧。前一本书既已唤起一般人的同情,我想这本书也一定能打动人心而产生一些影响。
我写到这些事情,就感到剧烈的痛苦。真可以说是我用我心里的血液来写的。我写《黑奴吁天录》的时候,有多少次以为我的身体要坏了,但我恳切地祈求上帝帮助我,等我写完那本书再说,如今我仍然忙得不可开交,真吃不消。
这种恐怖,这种好像恶梦似的丑事!真发生在我的国家里吗?这就像铅一般压在我的心上,使我的日子过得忧伤,心头罩着阴影,尤其我对南方的感情如对我的兄弟一般,更因每一件我不得不写的罪恶而感到痛苦,就像人在法庭上因为迫于庄严的誓言,不得不家丑外扬一般。我有多少次以为自己一定要死了,却仍然祷告上帝让我活着,好做一点事。我可能在五月到伦敦;我能会见你吗?
世上居然有这么多的人要看看我,真使我感到奇怪,如在梦中,如今我不得不想到在他们看见我时一定会想,上帝召选了“世上懦弱的”。(《哥前》壹:二十七)假如我活到明春,我希望能看到莎士比亚的墓,密尔顿的桑树,与我祖先的大好河山——古老的英国!愿那天来临!
你的亲爱的,斯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