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这首《无题》,写的仍是对宋华阳的思念。义山早年的诗,尤其许多冠之以《无题》的诗,总少不了道教的玄美,朦胧摇曳,难以索解。是了,义山就是要这样。
彼时,虽然他已娶王氏,玉阳山之恋早已隔世离空,却无奈,那些过往的缠绵,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刻,浮现于他心间。他克制着,也藏匿着,但心,是会隐痛的。
隔了那么久,他以为已能淡然处之。王氏的娴美,他是喜欢的。作为世家小姐,她有着与门第相应的稳重和安然。婚后,日子淡淡地过,不求缠绵炽烈,却也是举案齐眉,两相契合。但谁也无法阻止他的心,并不是他要去想念,而是,当他被某些相关联的事物牵动,蓦然间那个深埋在心底的女子,会一下子来至眉端。
她在长安,他是知道的。她所在的方向,他应该会惦念着。站在长安街头,他会朝那个方向遥望吗?
当年在玉阳山,他与她情事暴露,一个被逐出道观,一个遣返回宫后被安置在长安华阳观中。此事过后,当义山怀念她却又不能明说,便干脆用“宋华阳”替代了她的本名。
华阳观,位于长安永崇里。元和初年,诗人元稹曾住朱雀门街靖安里,当时白居易和元稹都将参加殿试制举,为了迎考即将到来的殿试,白居易特意搬至元稹住处对面,也就是永崇里的华阳观,“闭门累月,揣摩当代之事”,写出了七十五目共四卷的《策林》。最后元稹考得甲等,官授左拾遗,白居易乙等,为盩厔县尉。
宋华阳在华阳观的日子,应是寂寥的吧。因玉阳山情事的影响,她一定被人非议,并且要接受被边缘化的现实。对于义山,她还能以一颗初心相待吗?或许心底是有的,但她触犯的是道教皇权两重禁忌,被遣返下山,能被华阳观接纳安置,已是侥幸脱难,万幸之至了。即便她会想念那个英俊多情的少年郎,也必须强迫自己,灭了那致命的心意。
而义山,因了与之相同的处境,也只能偶尔遥望了。
但他一定有意无意地路过她的道观。不想惊扰她的清修,也不想让彼此再没有退路,他只装作漠然地走过,无人得知,彼时他心底是不是有飓风刮过。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莫愁,是古代美丽女子的芳名。“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是古乐府中的句子。萧衍的《莫愁歌》又说她是洛阳女子,“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义山将宋华阳比作莫愁,是倾慕怜爱的心思。
首联,义山揣摩宋华阳在道观中的生活。她所在的观堂,一定像莫愁的闺房一样,垂挂着重重帘幔。当夜深人静,她独卧在这寂寞道观中,长夜漫漫,是多么清寂难熬啊,更漏的水声缓缓地滴落,像一只孤独的虫子在啮咬着她的心。
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第二联,义山在拿今昔作对比。想昨日,她多像宋玉《高唐赋》中的巫山神女,与楚襄王梦中相会,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两人缱绻恩爱的日子,有多少爱意堆积,填满了心房。如今,她却像传说中的清溪小姑那样,独守小姑庙中,耗尽青春芳年,却再没有情郎相伴。
乐府《清溪小姑曲》中有“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的诗句,说的是清溪小姑寂寞孤独的神女生活。小姑,相传是汉朝秣陵尉蒋子文的三妹。蒋子文战死后,悲伤的小姑也跳水身亡。孙权在南京钟山为蒋子文立庙,其妹也被奉为小姑神,接受人间香火朝拜。一个正花颜青春的女子,虽然被贡奉在神庙中,在义山看来,又是多么孤寂啊!据说小姑庙前,一条清溪蜿蜒而去,一座小桥横跨溪上,溪水中倒映着小姑寂寞的容颜。
曾经无法割舍、生死相依的缠绵情爱,如今想来,竟是一场杳然春梦!在华阳观中,她静心修道,谨持慎行,但当真她就断绝一切俗念了么?她当真决然地忘记了那些缠绵共处的时光?忘记他了么?
但愿她忘记了吧。如果依然惦念,那蚀骨的思念,会生生熬干了她,一个人面对这孤独的夜,怎生得黑?
念及此,义山的心是痛的。更何况,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她已像一根漂在水上无所依靠的菱枝,可是,周遭的风言风语仍然不肯放过她。经历这重重摧残,她还能像桂树一样,在月夜清露的浸润下散发迷人的清香吗?她是否已憔悴心死,让那个曾与她痴爱的人,不忍相见,心痛欲裂啊!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再深的思念,如今都已枉然。可义山仍想让宋华阳知道,为她,再苦的思念他都是情愿的。他会将她珍藏在心底,一个人默默地心痛,只天地相知。
直道相思了无益,这牢不可破的世间篱樊虽然能阻止他们相恋,可是谁又能阻止他的心,谁能阻止他为惆怅心碎,为思念发狂?!
这一首思念的诗,义山写得无限深情,百般哀惋。可是,他毕竟已不再是玉阳山上的学仙少年。他可以暂时沉浸在回忆中痛快地哭一次,深情地思念一回,可是清醒过来,他仍然要做回如今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