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义山被孙简罢官,不如说他主动炒了孙简的鱿鱼。大不了再去幕府就职,去幕府可以自己选择,起码府主与自己脾性相投,总强过于曲意奉承讨厌的上司。
闲居家中,断了县尉的念想,暂时抛却心事,倒也轻松自在。此时忽然有消息传来:孙简离任,姚合取代孙简任陕虢观察使。刚一上任姚合便遣人飞书来报,让义山速去弘农县复职上任。
姚合也是唐代著名诗人,在当时极有诗名,与刘禹锡、贾岛、李绅、张籍都曾互相酬唱,与贾岛合称“姚贾”,诗风清奇雅正。晚年编著唐人诗集《极玄集》,收录了二十一位唐人近百首诗作。任陕虢观察使的这一年姚合已六十一岁,如果义山早生几年,或者这本《极玄集》再晚几年编著,也许姚老先生会收录进义山的诗作。
彼时,在姚合眼里,义山是一个才气逼人的后生。对义山的才华,姚合早有耳闻。况且,姚合早年也是数次落弟,为人清正淡泊,对做官又抱着半归隐的态度,他的兴趣志向是在作文写诗上。上任陕虢观察使,正想见一见这个后生才俊,不料李商隐却因活狱事件被罢官回京。问清事件缘由,姚合倒更加欣赏义山宁可罢官也要伸张正义的性格,于是一纸传令,让义山复职。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义山对姚合心存感激,乱世萧寂,天下之大而无存身之地,若有知音相逢,一切便都有了继续前行的勇气,茫茫无所依的孤旅会感觉到有温暖随行。
义山又回到弘农县。仍然当一名小小的县尉,每天傍晚,对着渐渐暗下去的荆山轮廓清点刑徒,关闭监门,白天则走访百姓,了解诉讼民情,做他职责内应尽的工作。
但与此前相比,他的心境已发生了微妙变化。经历了活狱事件的起伏波折,他最初的激情和理想主义已趋于深沉平和。他似乎洞察,在现有体制下,依靠他个人的力量妄图力挽狂澜,仅靠他这个九品县尉的拼死抵抗,无异于螳臂当车,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实现不了!
或许,他并不适应勾心斗角的官场生涯,他不善于伪装,更不善于虚与委蛇。两相对比,他更怀念在秘书省的日子,面对兰台典藏,书籍档案,起码腐败黑暗的官场人事不会立时逼到自己眼前来,他可以充实地沉浸在书册中,换得浮生半日闲。
因此,虽然对姚合充满了知己般的感激,义山仍有了不作久留的打算。他开始准备继续应考吏部试,希望可以回长安任职。
此时,朝中政局又出现了新的变故。
开成五年(公元840年)正月,李唐王朝的皇宫内一片衰飒之气。在文宗重病期间,一场由宦官发动的政变开始紧锣密鼓,蠢蠢欲动。
唐朝历任皇帝中,文宗李昂是个倒霉却有着自省意识的君主。他在宦官的操纵下继承了大统,连登基也是在杀害皇位竞争者的血雨腥风中完成的。对宦官王守澄他是又恨又怕,但他尚未成熟,稍一动作,王守澄就会像杀害绛王李悟那样杀害他。他在龙椅上稍稍坐稳,便开始笼络和收买心腹,实施清除宦官的计划。又因用人不善,郑注和李训急功近利,导致甘露之变以失败收场,文宗也自此被宦官软禁钳制。
应当说,如若他生逢其时,有一个清明的政治环境,他会是一个好皇帝。文宗在位时,倡导节俭,勤勉亲政,缩减各地进贡开支,废除诸多游猎和声色娱乐,并重视谏议,喜欢读书,知识非常渊博。他曾说:“如果我不在初更时处理政务,二更时观览群书,我怎么能够做一个君主呢?”
但就是这样一个勤勉并具有忧患意识的君主,却生在一个强弩之末的晚唐,一个即将倒塌的大厦需要他去支撑,在这个险恶的朝廷政局中,他处在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党派纷争种种错综复杂的网络中心,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到处都是虎视眈眈的眼睛。他没有依靠,也没有值得信赖的臣子,朝中的派系说穿了谁都在利用他,谁都没把他这个傀儡皇帝真正放在眼里。
开成四年,文宗与翰林学士周墀有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文宗问:“卿觉得朕是个什么样的君主?”周墀不加思索地回答:“如尧舜一样的君主。”文宗苦笑说:“卿觉得朕与周赧王、汉献帝相比如何?”周墀大惊,忙说:“陛下怎将自己与亡国之君相比呢?”文宗说:“周赧王、汉献帝不过是受制于强权,而朕却受制于家奴,我连他们也不如啊!”
哀伤、担忧、隐痛,伴随着文宗短暂的一生。他在位的十多年,是李唐王朝不可逆转地走向没落的时期。忧郁成疾的文宗也在病体的日渐消磨中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
此时,庄恪太子李永已薨,文宗急需立储,于是立敬宗第五子陈王成美为太子。开成五年正月,文宗病情愈发严重,密令宰相李珏、杨嗣复等人拥立太子成美监国。但文宗万万没有想到,当初自己被宦官操纵继位的一幕,居然如此雷同地再次上演。
宦官掌控禁军绝对是导致覆国悲剧的主要原因之一,原本是皇室家奴,却因兵权在握,连君王的废立都由他们决定,还有什么事情他们不敢去做?
为争夺拥立权,神策军中尉仇士良和鱼弘志决定扶持一个新的皇位继承人,从而继续实施他们的操控计划。很快,他们便锁定了目标——文宗的弟弟颖王李炎。趁文宗病危,他们火速废除了太子成美,复封为陈王,立李炎为皇太弟,暂时代理国政。
开成五年正月初四,唐文宗李昂带着无限遗憾在大明宫太和殿驾崩,享年三十三岁。李炎继任大统,是为唐武宗。
关于文宗的死,也有一种说法是,仇士良和鱼弘志将文宗骗至太和殿,用一根白绫将他谋杀勒死。但《新唐书》只记载了这么一句:“辛巳,皇帝崩于太和殿,年三十三。”也许历史真相永远隐藏在书页的背后。
武宗刚一亲政,立即在宦官仇士良和鱼弘志的授意下大开杀戒。杨贤妃因参与过文宗的立储计划,曾提请文宗立安王溶为太子。因此,武宗继统后首当其冲赐死了杨贤妃、安王李溶,还有陈王成美。伴随着新君王的登基,皇宫内又是一片血雨腥风。
消息传出,四野震惊。此时,义山远在弘农县。一个王朝已濒临覆灭,经历甘露之变和宦官发动的数次宫廷政变,人心已渐渐变得疲惫和麻木,但文宗的抑郁驾崩,义山仍然忧伤感怀不已。他用诗作《咏史》来怀念这位无法施展抱负的君王:
……
运去不逢青海马,
力穷难拔蜀山蛇。
几人曾预南薰曲,
终古苍梧哭翠华。
后世文学家范仲淹说: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彼时的义山亦如是。他对这位没落君王怀着敬意和深深的同情,文宗的俭朴勤勉和忍辱负重,让义山久久嗟叹。
他以青海马喻英才,以蜀山蛇喻宦竖,他叹文宗生不逢时,所信任的李训、郑注并非栋梁,所以难以除掉祸国殃民的阉党,致使朝廷一次又一次面临倾覆之灾。
昔日舜弹着五弦琴高歌《南风》之曲:“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舜的这首爱民歌几人得闻?感染了几多天下臣民?当他驾崩离世,葬于苍梧之山,人们悲哀地哭望着天子仪仗的翠羽霓旌,哀叹圣君再也不能重来人间。
文宗虽比不上传说中的圣王舜,但在义山心中,他也一样是个贤明的君主,只是身受几重钳制,无法施展才能。而今,义山已释褐授官,也算是享受到了天子的恩泽,当文宗抑郁离世,义山也像舜的臣子一样,为他哀歌悲哭。
但很多事情,谁又说得清究竟是好是坏?任何事物都是和其他事物相互关联,组成一连串的因果。起码在彼时,武宗的即位,给了李党一个翻身的机会。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王登基,为排除异己,对大臣重新调任升贬,如此一来,执掌朝政的党派角色便进行了新一轮洗牌。
开成五年四月,淮南节度使、李党领袖李德裕应诏回京任吏部尚书,同平章事,也就是宰相;与此同时,原宰相、牛党成员杨嗣复被调离京城,不久又贬为潮州刺史。令狐綯因守丧刚刚服阕,躲过了这一次牛党的大贬谪。
朝中掌政格局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李党卷土重来,重新占领政治高地,牛党暂时败退,转入韬光养晦。李党和牛党政治地位的此升彼降,相当于彼此互换了营垒。
王茂元奉旨入京,任御史中臣,举家迁入长安。这年九月,义山也正式从弘农县辞职,回到长安与家人团聚。
义山长安的家,在城郊樊川以南。正如他学仙的玉阳山有一条潺潺玉溪,他便取别号“玉溪生”来纪念那段生活一样,他后来取“樊南生”作为自己的别号,也是为了见证他在长安的这段居家生活。
樊川以南,是个环境优美的郊区村落。民国人傅增湘曾著《秦游日录》,对此地作过精彩描述:“长渠分注,土壤丰腴,菜圃稻畦,罫纷绮错,田庐鸡犬,恍如江南水村图画中。”可想而知,在一千年前的唐朝,当时的原生态风景更是墟里烟直、花树参差,一派清丽纯朴的旖旎风光。
与义山合称“小李杜”的樊川居士杜牧,曾经就在长安以南的樊川居住。但似乎他们并未在樊川有过交往,义山曾写过两首诗赠杜牧,也未见杜牧有回赠之作。也许杜牧一直在外作官,流连酒肆,狎妓取乐,并不想与义山过多接触,又或者政见和处世态度的不同,所以两人虽合称“小李杜”,却不能像当年李白与杜甫一样,心无芥蒂地敞开胸怀视对方为知己。
义山在樊南度过了一段轻松快乐的时光。从弘农县辞职,他是决心早定。任县尉的这段经历,让他目睹了很多阴暗不公。越是在底层,越是能看到百姓的贫苦无告,也越是能看透官衙的腐朽黑暗,官吏的蛮横无理。他很失落,为自己的理想,也为这无法扭转的时世。他心灰了,冷了,于是再不留恋地坚决离去。
不管怎么说,李德裕上台,对李党都是个福音。先撇开党派这层关系,王茂元与李德裕也一直私交甚厚,王茂元的擢升指日可待。而作为王茂元的女婿,义山似乎也将迎来机遇的垂青。
暮秋独游曲江
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常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
与荷有关的诗词,像贝壳散落海滩,多得到处都是。但我坚定地以为,义山的《暮秋独游曲江》能自制品格,一反前人借物咏物或借物咏人的直平简淡,写出了绵缈深情、回环怅惘的离人心境,古往今来,无人能出其右。
因此,清代诗论家叶燮在《原诗》中评论义山诗:“至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可空百代,无其匹也。”绝不是虚言。
写这首诗,义山的毫端蘸的不是墨,是殇以往后、思念之苦化作的浓汁;他吟的不是荷叶,是深情惆怅的心曲。
从弘农县辞职归京,日子忽然安静了下来。
回到长安,义山度过了一段短暂的闲慢时光。樊南之美之静,很快滤去了官场生涯中落在心头的浮躁和烦恼,他常常走在空无一人的原野,默默地吟诗付与清风读,与秋虫私语,与垅亩亲近,心底一片澄澈静谧。
偶尔,他会一个人出门,闲散地走在晚唐的天空下,听着长安城传来的市声喧嚣,一直走到京城东南的曲江去。
这个都城最大的皇家园林,朝廷几乎每年都会在此举行百官宴、科考及第士子宴,彼时,他也曾作为新登进士出入其间。后来,他又数次携伴同游,依稀记得江边孤蒲苍翠,柳荫四合,芙蓉园里碧波红蕖,绿萍涨浮,这一片胜赏之地总是让人流连忘返。再后来,甘露之变,宦官专权,曲江的水啊,依然逝者如斯,但残翠衰红,遍地憔悴枯损,游人的心境已不同往昔。
此时,已是暮秋。他在青衫外添了秋衣,他仍然是年轻俊逸的李商隐,只不过心绪里是文人的多愁善感,一个人独对秋景,难免会勾连出悲秋情怀。
离人心上秋。一丝愁绪,慢慢淹渍在心间。
独对曲江,他与这一片秋景秋物神思交接。芙蓉园,偌大的荷塘,蓦然映现在眼前时,仍然让他措手不及。昔日的田田碧荷,现在经了秋寒,已枯萎在水上。整座芙蓉园,像残败之后来不及清理的战场,水面倒映的不再是“脉脉荷花,泪脸红相向”,而是“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
这一片残败萧瑟的荷塘,多像一座荒凉的香冢啊,它埋葬了逝去的青春容颜,埋葬了前尘旧梦,也埋葬了游人多情的流连和贪恋的目光,只留下香消玉殒后残存的遗骸,在寒风里,供有情人凭吊和追想。
北宋词人贺铸写残荷,也巧出机杼,堪为精彩: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伺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北宋贺铸《踏莎行》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这两句当是神来之笔。贺铸咏的是凋谢的荷花,义山叹的是枯萎的荷叶。一段生命的过程,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有一天会离逝,有生必有死,万生万物,生生死死,离离散散,回环往复,永无止歇。
生命不过是一趟旅程,情感也如是。相识相恋犹如植下一棵树,及至馥郁满园,是两情愉悦的缠绵陶醉,而最后的分离,是一棵树的枯萎殇逝。
春天,当荷叶从春意融融的水底发芽,亭亭玉立于碧波无垠的水面,那时,它已经种下了春恨——另一个枯萎的自己正张开怀抱,在暮秋时节等待着它。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春恨成。早知道会有今日的枯萎,为什么当初要种下情根,举满塘的风荷,开映日的红颜,而今只像一场华丽的春梦,让人空对着满塘残荷断肠地追忆往昔。
纵如此,它们的根,仍然沉睡在水底。一朝冬尽春来,它们会坚强地醒转,继续寻找前世的影子,再活过一回。一世又一世,经历一次次痛苦的枯萎,也不愿割舍对前世的惦念。
深知身在情常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唱一曲哀惋的情歌,几欲让人伤痛落泪。曲江水,漾起层层波纹,拍打在江头岸边,似在呜咽轻泣。这壅天塞地的孤寂,一个多情人,一池曲江水,一塘残荷憔悴损。
义山站在芙蓉园,怅望江头,聆听江水拍岸,心间涌上无限伤感。漂泊在人世已二十多个春秋,历经俗世艰难,邂逅刻骨铭心的爱情,败退于黑暗腐朽的官场,纵然娶得贤淑的王氏,却又无端卷入党争漩涡,到底是意难平。
他对王氏有一种踏实的情感,这踏实里是真实和平淡,日子越久,就越是一种细碎的亲情,像养分浸入了他的生活,不觉得炽烈,却也不能须臾短缺。
那么,当他一个人独游曲江,面对满池残荷想起生死离散,触景生情时涌上他心头的那个人,应当不是王氏,而是宋华阳。
这与不忠没有关联。宋华阳是逝去的一曲情歌,他以为已经忘了,却不料在他独游曲江,在芙蓉园,面对曾是红芳翠盖今已红衰翠减的满池枯荷,蓦地就想起了他们的曾经。彼时,他们的情意正如酽酒,醇香醉人,一如隋朝人杜公瞻笔下的同心芙蓉:“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温馨缠绵的时光里,他们是两枝并蒂莲,醺然开过了一整个盛夏的时光。
爱过的人如今已天隔一方,这段爱的结局如此悲凉。义山在另一首《荷花》诗里说:“预想前秋别,离居梦棹歌”,原来想念的心并没有须臾放弃,它只是如枯荷的根,沉睡在心底,触景生情时,它便活过来,在怀念里痛悼前尘如梦。
李白说,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义山在芙蓉园独对残荷,心是凄哀的,他不幸生为有情人,加上才华卓著,对事物的感悟更为灵敏。就像《红楼梦》里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也要长吁短叹的贾宝玉一样,心深处,是不绝如缕的深情。
这首诗,李商隐的研究者持多种不同的见解,有人说是义山对王氏去世后的悼亡之作,有人说是义山对自己漂泊身世的感叹,更有人拿一个叫“荷花”的女子说事,说义山在娶王氏前曾与一个小名荷花的女子相恋,可惜不久荷花早夭,义山便写诗来纪念她。
悼亡之说虽通情理,却似乎没必要如此含蓄悠长。王氏去世后,义山所作的悼亡诗,几乎都是沉痛之作,是失去亲人的哀伤,是睹物思人的具体实写;身世之说虽可沾一点边,但与诗中的深情对照,显然太过偏颇。
而最不着调的就是关于荷花女子的演绎。难道古人写诗,叹咏秋风便要有个叫秋风的女子,悲牡丹枯荣就要有个叫牡丹的女子,写荷花就必要有个叫荷花的女子,这些女子统统与作者有过一段恋情,似乎这样敷演就有了感天动地的悲剧效果。过几日我要是写几首题为《玉树临风》的诗,难不成我必有个情郎叫玉树或临风?!实在是庸人小伎耳。
短短二十八个字,读之回环往复,摇曳不止,一唱三叹,余韵悠长,颇具音乐的节奏感。二十八字居然有一半重复,这在律诗写作中应是大忌,但义山的深情已穿越了这些樊篱锁绊,他不是为诗而诗,是情至诗成,是思绪翻涌时的自然流泻,内在的气韵一贯如注,冲破了写诗的忌讳和条框,从而抵达诗意流动、外冷内热、绵长惆怅的极致诗境。
诗,也有温度。这首诗的诗温,是如此失意萧冷,表达的情感却沉敛悠长。幽幽的凉,如佳人哀怨的眼眸,眉端深锁的是离愁。
春恨生,秋恨成。恨,因爱而起。佛教云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因为爱别离,才有怨憎会。义山是用字的精灵,这恨字,义山反面写来,衬得情更为沉郁深刻,恨比爱更爱,恨比深情更深情。
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常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
只恨此身在,此情常不灭。南朝江淹曾作《恨赋》、《别赋》,称自己为“仆本恨人”,尔今义山亦如是。
人生长恨水长东。彼时在晚唐深秋的天空下,李商隐这个忧郁的男子,他独自缓缓走在曲江芙蓉园,他怅望江头,听江水呜咽,怀念逝去的美好时日。
时光一恍,便是今朝。彼时的情感已穿越时空而来,无数人在他杳渺深曲的诗句中,流连感怀,欲罢不能。叹此恨绵绵,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