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解读义山诗,是一件不讨好的事情。元好问早有感慨: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至北宋初年,杨亿、钱惟演作诗仿效义山诗的铺陈用典,并将彼此唱和编为《西昆酬唱集》,诗坛西昆体由此滥觞。西汉鲁国人毛亨和赵国人毛苌为古文《诗》作辑注,后来汉人郑玄作《毛诗笺》,对毛诗进行笺注,从此毛诗日盛,《诗经》的唯美清新才绵延至今,传唱不竭。
元好问的意思是,义山诗美则美矣,只可惜隐僻晦涩,无人能像郑玄作《毛诗笺》那样对义山诗进行笺注解析,实为憾事一桩。
其实,义山诗的隐僻难解,尤其以《无题》为诗名,是义山有意为之。他不是没有直白简洁之作——明白晓畅,对义山来说只是一种情绪色,当无需曲意雪藏那一段私情,这种色彩会通透明彻,如涧水铮淙直下:
世间荣落重逡巡,我独丘园坐四春。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
——李商隐《春日寄怀》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夜雨寄北》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乐游园》
同样是义山诗,却端的是不一样的情绪。这几句能嗅到一气呵成的气脉,能看到倚墙晒太阳的松驰,晒,是把所想和盘托出,是不需要用面具把机心巧藏。
随意坦陈和刻意隐晦,义山分得很清。因此,所谓的晦涩难解、千丝铁网,正好是义山心之所愿。看不真切,却又玄美神秘,这火候这分寸,拿捏得如此妥贴狡黠,想必义山要在千年的那一端拈须微笑了。试问,是否你也有隐私不想被人识得?那么,义山也是,只是他有卓绝沉博的才情,当回忆不堪承载,那些倾诉的激情便挥洒在纸端,巧妙地由一条隐曲的幽径奔突出去。
义山的狡黠在于,一首诗,你可以有多解,却总有不得要领的迷惑。这首飒飒东风,有人解作义山模拟女子的心情,以添香汲水的孤单生活和两出情爱典故来反衬寂寞相思苦。更有人用赋高唐手法中的幽欢隐语来解析,说前六句是义山在追忆昔年与宋华阳的鱼水欢情。
如此,义山诗在扑朔迷离之外又多了几分性感的暧昧情色。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说实话,这样美好的句子,被赋予高唐隐语的云雨情事,我有几分主观的不乐意。我愿意这样想:一千多年前,一身青袍幞头,眉目清朗、姿容俊秀的义山立于南窗下,屋外斜风细雨,连绵不绝,展目所及,远处的芙蓉塘一片碧青莲叶,几阵隐隐轻雷,从芙蓉塘外的雨帘处滚滚而来,一直,来到了心间。义山心底那根叫回忆的弦,便钝痛地,颤了几颤。
晋人傅玄《杂言诗》云:
雷隐隐,感妾心,倾耳清听非车音。
短则短矣,情节意境却深远繁富。轻雷阵阵,女子以为是心上人远来的隆隆车驾声,倾耳细听才知不是。十三个字,一个女子的痴情、望眼欲穿的思念、未曾出现的郎君、与郎君未了的故事,便都悠然在目。
这一层语境也可看作义山的铺垫。就着这样的轻雷微雨,往事醺然于眼前。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义山用了两个隐比。熏香炉的金蟾口盖严丝合缝,却无碍香料的渗入;玉虎井栏再深不可测,也能拉动井绳汲出井水。言外之意是,再严密的封锁,也不敌爱恋情深,如烟入户,蚀人心魄。
玉阳山之恋,是义山一生中最美丽的邂逅和最深情的给予。经历过甘露之变的黑云压顶,皇城长安风雨飘摇,祸福只在旦夕一念间。在这样动荡不宁血腥苍黄的布景下,一处遗世独立的人间仙境,一个清丽逼人的绝色女子,在义山眼前忽然出现时,天地都忽然安静了下来。这一刻,义山沉醉得心魂抽离。
搁现在,义山也是个标准花样美男。要不,他也不会拉来潘岳、庾信、司马相如等一干才俊与自己类比,再要不,女冠宋华阳也犯不着去飞蛾扑火。唯有如此,贾氏窥帘,宓妃留枕才两相妥贴。
两个典故,安插在这里,是展示恋情的华美质地,也是情事的坦陈,把那段私情从心底倾入纸笺,对号入座了,便可以安心转身。当然,转身后,是无尽的思念。
贾氏窥帘的故事出自《世说新语》。晋人韩寿美姿仪,是女孩们心中的白马王子。被贾充辟为掾(僚属)后,某一日,贾家小姐掀开绣帘,无意窥见年少英俊的韩寿,四目相对,彼此不禁心旌摇荡,爱情,瞬息繁茂葱郁,两人遂暗自好合。后来,贾家小姐将皇帝御赐父亲的西域异香赠韩寿。这么名贵的厚礼,忽然再也找不见,贾充当然要仔细寻查,两个人的恋情于是暴光在贾充面前。贾充本来就对这个美少年赞赏有加,此时也乐得顺水推舟,名正言顺做了韩寿的岳父大人。
义山拿韩寿自比,突出的是那个“少”字。英姿年少,从来都是鸳鸯蝴蝶派才子的代名词。《牡丹亭》中,柳梦梅“年可弱冠,丰姿俊妍”,于园中折得柳丝一枝,含笑相问:“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软语呢喃,杜丽娘先已是醉了三分。待柳梦梅再度笑言情挑:“小姐,咱爱杀你哩!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饱含春意的炽烈告白,从一个翩翩美少年口中徐徐而出,温柔性感得能杀人,轻易地,就击中了杜丽娘情窦初开的芳心。
隔着一千多年,想象义山和宋华阳恋情的过程,与贾氏窥帘的故事,想必也有相似的一瞬。
宓妃留枕的情节,出自曹植《洛神赋》。宓妃,传说是伏羲氏之女,溺死洛水后被封为洛神。民间传闻曹丕妻甄氏与曹植曾有一段真挚情感,曹丕登基称帝后甄氏失宠惨死,曹植到洛阳觐见皇兄,曹丕将甄氏的玉镂金带枕赠送曹植。曹植在返回的舟中梦见洛神凌波而来,与植一夕相会。曹植以为是甄氏幻为洛神来与他缠绵,于是依梦写成《感甄赋》,后来甄氏的儿子、明帝曹叡为避母讳,改《感甄赋》为《洛神赋》。
我不大相信这段叔嫂恋,以曹丕的肚量,这样的事断不可能发生。后人偏将宓妃附会成甄氏,大抵是将曹植封地之“鄄”与甄氏之“甄”相混淆罢了。
贾氏窥帘,宓妃留枕,都与情爱有关,也都与幽欢好合有关。义山的用意,不过是印证曾经有过的缠绵。
一个是丰姿俊妍,一个是如花美眷,这段才子佳人的恋情,曾美好得动魄惊心。而如今,所有所有的铺垫,都只换得,一寸相思一寸灰。
爱情,初时是暖春,是光明,是烛火,燃尽后,只剩一抹爱情灰。苍凉地回首来处,一地烟花碎屑,寒凉,寂寞。
义山,这个曾经沧海的男人,又怎能,春心共与春花发?那个让他心疼的人走了,那颗春心,怕是也已死去多年,或正在死去的路上踽踽独行。
一千多年来,这一句写相思的诗被痴情人引用了无数次。寸和灰,皆妙笔天成。相思无度寸有度,相思无形灰有形。爱情如烟花开过,只有彻骨思念陪伴着回忆,在漫漫长夜里声声低唤着,那永世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