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罗切斯特先生来到这里,像教堂般的桑菲尔德庄园突然间又充满了活力。不断来访的客人,或敲门或拉着门铃,门铃一直响个不停。
阿黛勒大概是受到外边的影响,心神不定,不但不注意听讲,还时时跑出屋外去,透过楼栏杆的空隙,朝罗切斯特先生张望,甚至想要到他的书房里去。等我好不容易把她叫回来,坐下后,她嘴里还不断地说着:
“我太喜欢罗切斯特先生了……”
大概,阿黛勒是希望早些拿到礼物吧!
“我想,他一定也会送礼物给老师的,伯伯也曾问过老师的名字,他还问是不是一个身材瘦小,脸色苍白的人?我跟他说是的。”阿黛勒很热心地和我说。
我和阿黛勒像往常那样,在菲尔费克斯太太房里吃过午餐。下午,外面下着雪,我们只好一直待在二楼的房间里。
到了傍晚,楼下才又重新安静下来,我答应阿黛勒可以到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里去玩,阿黛勒欢天喜地地跑了过去。我独自站在窗边,欣赏那深沉的黄昏景色和飞舞在天空中的雪花。
这时,菲尔费克斯太太走了进来说:
“罗切斯特先生说:你如果有空儿,请到客厅来一块儿喝茶。”
“喝茶时间是在几点?”
“六点。还来得及换衣服,我来帮你。”
“不换衣服不行吗?”
“换一换比较好。罗切斯特先生在家时,我每天都要打扮得很整齐。”
于是,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由菲尔费克斯太太帮忙换上黑绒晚装,又别上谭波尔老师临别时赠给我的那根镶有珍珠的别针。
我让菲尔费克斯太太走在前面,我跟着她走进餐厅隔壁的优雅房间。
桌子上点了两支蜡烛,暖炉上面也点着两支,派洛特躺在暖炉前面,阿黛勒就靠在罗切斯特先生搁着双腿的椅旁坐下。
罗切斯特先生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阿黛勒,那严肃得不可侵犯的面孔,的确是昨夜在路上遇见的那个过路人。
当我们走近前去时,罗切斯特先生还是一副似乎没有看到的样子。
“我把爱小姐带来了。”
菲尔费克斯太太很小心地说着。罗切斯特先生点了点头,但他的眼睛还没有离开阿黛勒,说道:
“爱老师,请坐吧!”
然后,就一言不发了。菲尔费克斯太太用那和蔼的声调,显得很关切地问:
“扭伤的脚还痛不痛?”
所得到的回答却是:“茶点预备好了吗?”
菲尔费克斯太太连忙按铃叫佣人把茶具端来,然后,我们都围着桌子坐下来。
“爱小姐,请你把茶端给罗切斯特先生吧!若是叫阿黛勒端恐怕会泼出来的。”
夫人把茶杯递给我。这时阿黛勒叫道:
“伯伯,在这小箱子里,不是有送给爱老师的礼物吗?”
“谁说有礼物?爱老师,你喜欢别人送礼物给你吗?”
罗切斯特先生用锋利的眼光看着我。我回答说:
“我还没有那个经验。”
“你不像阿黛勒那样天真率直。阿黛勒一见了我,就向我要礼物。”
“我怎么好意思向您讨礼物,而且我也没有什么功劳值得您的赏赐。”
“不,你为了阿黛勒,已经尽了很大的心力。何况她也不是什么天才儿童,竟能在短短的时间里,有了惊人的进步。”
“您这些话胜过一切礼物,对一个做教师的来说,没有比被人夸奖自己的学生进步更高兴的事啦。”
罗切斯特先生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喝着茶,吃着点心。菲尔费克斯太太就拿起放在屋角的毛线来编织。阿黛勒牵着我的手走来走去,并拿出美丽的书本和可爱的小装饰品给我看。
“爱老师,请您坐到火炉的旁边来吧!”
我听罗切斯特先生这样一说,就走了过去,坐在火炉旁的椅子上。阿黛勒本来是坐在我的身上的,罗切斯特先生却叫她带狗出去玩了。
“爱老师,你来到这里已经有三个月了吧!”
“是的。”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是从缅因郡劳渥德学校。”
“那是个慈善性质的学校,你在那儿待了几年?”
“八年。”
“八年!你真是个忍耐力很强的人,就是待四年也是不得了的。你的确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难怪我昨晚在路上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很奇怪,很想问一问你。那么,你的父母呢?”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都去世了。”
“那么,你昨天晚上坐在那石阶上,是在等着你的伙伴儿吗?”
“伙伴?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穿着绿色衣服的同伴们。昨天晚上,正是一个理想的月夜,你们结伴出来,把水洒在路上,让它结了冰,做成了游戏的场所,才会害得我跌了一跤。”
我也和罗切斯特先生一样,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脸孔,回答道:
“穿着绿衣服的妖精们(注:它们是北欧传说中的人物),在100年以前,就离开英国了。所以,现在就是在明亮的月夜,也不会看见他们的影子了。”
这时,就连那菲尔费克斯太太也放下了手上的毛线,惊讶地倾听起我们的奇妙谈话来了。
“但是,你虽然没有父母,也该有亲戚吧!”
“我连一个亲戚都没有看见过。”
“有家吗?”
“没有。我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那么,是谁把你介绍到这里来的呢?”
“我在报上登了求职广告,菲尔费克斯太太给了我一封信,要我来的。”
好不容易才说到和自己有关系的话,那善良的太太插口道:
“我们能够把她请到这里来,真应该感谢上帝,爱小姐不但是阿黛勒的好老师,也是我的好朋友。”
“请你闭上嘴巴,我会看得出来的。这个人首先就害得我和马一起滑倒在冰上,还把我的脚扭伤了。”
“啊?”菲尔费克斯太太惊叫了一声。
“我一定要叫她向我赔罪。”罗切斯特这样一说,菲尔费克斯太太显得越发惊讶了。
“爱老师,你在城市里住过吗?”
“没有。”
“和那些各式各样的人交往过吗?”
“和我有交往的,就是劳渥德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再加上在这里的同伴们。”
“你看过很多书吗?”
“不太多。”
“在劳渥德学校里的生活,大概就和修女们所过的生活差不多吧。听说那里由一个名叫布洛克尔赫斯的人经管,你们是不是都很尊敬他呢?”
“不但不尊敬他,而且还讨厌他,因为他对人很刻薄,心术又不正,常常虐待我们。”
“你最初进劳渥德学校的时候是多大年纪?”
“十岁那一年。”
“那么,在那里待了八年,应该是十八岁了。”
我点了一点头。
“在学校里都学了些什么?会弹钢琴吗?”
“是的,会一点儿。”
“那么,爱小姐,你把隔壁的门打开来,拿一支蜡烛到书房去,随便弹一支曲子,给我听听看。”
我就照着他的话,弹了一会儿。
“好了,不必再弹了,比起普通的英国女学生好一点,但也没什么了不起。”
既然罗切斯特先生这样说,我也就把琴盖盖好,又走了回来。
“今天早上,阿黛勒把你的写生簿拿来给我看了,那全是你自己画的,还是你的老师帮着画的?”
“没有人帮着我画。”
“那么,你最好当面画给我看看。”
我连忙跑到书房里,把画纸和用具拿了过来。菲尔费克斯太太也靠近前来看着我画画。
“这些都是你自己画的吗?”
罗切斯特先生一幅一幅地边看边问。那些都是我的幻想画,有的像暴风雨时的海上景色,有的是以幽静的山冈为背景的女人像,有的像浅蓝色的冰山,“是的。”
“你怎么有这么多的时间画画儿呢?”
“都是在劳渥德学校的时候,利用暑假画的。”
“你是照着画帖画的吗?”
“没有,都是自己想像着画出来的。”
“你在画画儿的时候,想来是很快乐的吧?”
“您说得真对,我觉得比做什么都来得愉快。”
“画图这种事,的确是很适合于女孩子做的事。你的优点是有不少,不过,我对你还不太了解,也许你有一些令人无法容忍的缺点会抵消你那少数几个优点呢。”
“也许你也是这样。”我想,这个想法在我心里一闪而过的时候,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他好像理会了我这一瞥的意思。
“是的,你是对的,”他说,“我也有许多缺点。我的确不是无可指责的。我在二十一岁时,就给推上了歧途,而且从此就没回到正道上来。我羡慕你有平和的心境、纯洁的良心和没有玷污过的记忆。”
“无论何时改过,都不算太晚,先生。”
“想这个又有何用!再说,既然幸福从我这里被不可挽回地剥夺了,那我就有权利从生活中寻找乐趣。”
“那种乐趣的滋味是苦涩的,先生。”
“你从来不笑吗,爱小姐?不必费神来回答——我看得出你很少笑,但能笑得自然,笑得开心。劳渥德的束缚还在纠缠着你,控制着你,你不得不谨言慎行,惟恐在一个男人面前笑得失态,说话没分寸,举止欠文雅。然而我想,到时候你会学得很自然地对待我。我时常通过鸟笼的紧密栅栏,看见一种奇怪的鸟儿的眼神。你是不是要走啦?”
“钟在敲九点,先生。”
“没关系,等一会儿,阿黛勒还不准备去睡觉呢。我一直在看着她。她刚从盒子里拉出一件小小的粉红色绸外衣,喜悦照亮了她的脸,她奔出去,现在正试衣服。她一会儿就会回来,看上同她母亲一模一样。”
“有关她的事我改日解释给你听。”他说,“晚安。”
后来有一次,罗切斯特先生真的解释给我听了。他说她是一个法国舞蹈家的女儿,他曾爱过她,但她欺骗了他,她与一个音乐家私奔了。他很可怜她丢下的这个孩子。
他对我推心置腹,似乎是对我尊重的一种表示,我也就这样看待他。最近几个星期,他对我的态度多少有点变化,他不再突然摆出冷淡的傲慢态度。他与我不期而遇时,似乎很高兴,总是要跟我说句话,或者朝我微微一笑。在用正式邀请把我召到他那里去的时候,我荣幸地受到热情接待。而我,虽然谈得很少,可是很爱听他的谈话和钦佩他那渊博的知识。
他不拘礼节和热情友好的态度使我想接近他,有时候我觉得他仿佛是我的亲戚,而不是我的主人。然而,有时候他还是专横。不过我并不介意,我看得出他就是这个样子。生活中平添了这种乐趣,我变得又高兴又满意,不再去渴望什么亲人,身体健康状况也得到了改进。
在我看来,现在罗切斯特先生还丑吗?不。感激的心情使他的脸成为我最爱看的东西,有他在房间里,比有最明亮的炉火更使人高兴。我并没有忘记他的缺点,但在我看来,他脸上偶尔闪过的愠怒,是因为他想起了过去遭遇的不公正,我为他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