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雅18岁了,她算不上漂亮,但是栗色的大眼睛、蒙古型的细眉毛、端正的鼻子和鲜丽的嘴唇,使得她挺招人喜欢。干活穿的条纹上衣紧箍着富有弹性的胸脯。
姐妹俩分住两个小房间。达雅请保尔到她的房间里坐。在这个小房间里,有一张小铁床、一口柜子,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小摆设,还竖着一面小镜子。墙上有三十多张照片和画片,窗台上摆着两盆花,是深红的天竺葵和粉红的菊花。薄纱窗帘,用浅蓝色的带子拢在一旁。
“达雅从来不让男的进她屋,可您瞧,她为您破了个例。”廖丽亚拿妹妹开玩笑。
第二天晚上,大家都在老人的房间里喝茶,只有达雅留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听大家谈话。老头子全神贯注地搅着茶杯里的白糖,虎着个脸,从眼镜上边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客人。
“眼下,婚姻方面的新规矩,我实在看不惯。想结婚就结婚,想离婚就离婚,太自由了。”
老头子呛了一下,咳嗽起来。他平平气,指着廖丽亚说:
“这就是一个,也不问问,就跟那混蛋结了婚,也不商量,又离了。这下苦了我,既得养活她,还拖着个野种,简直不像话!”
阿莉比娃插嘴了,她强压怒气,断断续续地说:
“老头子呀,听我说。你干吗当着外人讲这些呢?可以聊聊别的了。”
老头子猛地转过身来:
“我知道该说什么!别对我指手画脚的!”
当夜,保尔久久地思索着丘查姆一家的事情。他偶然来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卷进了这场家庭悲剧。他琢磨着,怎样帮助她们母女挣脱束缚。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的床搭在厨房里,隔壁是达雅的小房间。达雅也思前想后,心烦意乱,睡不着。昨天晚上,她、廖丽亚和保尔,在她的小房间里,一直谈到深夜。过去,庆祝五一劳动节和十月革命节的时候,有些人站在台上,她只能远远地看见。如今,其中的一个近在眼前,这在她的生活中还是头一回。这个人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达雅的生活一直很单调。她在码头上缝粮食口袋,下了班必须立即跑回家来;一小时后,又得赶到父亲工作的合作社里去,打扫屋子,擦洗地板,一直干到半夜。只有星期天,她才空闲几个钟头,可以待在房间里,有时候跟女伴们去看一场电影。她的生活真像一根灰不溜秋的带子。
现在,突然出现的这个小伙子,给他带来了一股清新而强劲的风。达雅告诉他,近两年来,自己几乎没看过一份报,对共青团的认识模模糊糊。
达雅知道,父亲非常不欢迎保尔的到来;母亲呢,由于老头子无理取闹,已经发过一次心脏病。
客人说不定明天就离开。只要他一离开,家里的一切又将是老样子了。“我好傻,何必想他呢?他来了,走了,再过一天,什么都忘了。”达雅不知怎么的,心里特别不好受。她一头扎进枕头,哭得很伤心。
第二天是星期天,保尔从外面回来,见达雅独自在家,其他人都走亲戚去了。
保尔走进她的房间,一付挺累的样子坐到了椅子上。
“您怎么不出去玩玩,散散心?”
“我哪儿也不想去。”她低声回答。
保尔想起夜里设计过的几个方案,决定试探一下。
为了不受别人干扰,他说得很快,而且开门见山:
“达雅,听我说。我很快就要走了。这次到你家正赶上我的处境也十分狼狈,不然,咱们一定能够改变这种处境的。如果在一年前,我可以带你们一同离开这儿。你和廖丽亚都有一双勤劳的手,工作肯定找得到!可现在,我不能这么干,我连自己将会怎么样都不知道呢。那么,如今怎么办?我要争取恢复工作。关于我的身体状况,天知道那些医生写了些什么,同志们竟要我无限期地治疗下去……我写信给妈妈,商量一下。我们来个快刀斩乱麻,把这事儿解决好,反正我决不会扔下你们不管。不过,达雅,有一点很重要,你们的生活,特别是你的生活,一定要彻底改变,你有这样的力量和愿望吗?”
达雅抬起头,轻轻地回答:
“愿望我有,可有没有力量——我自己也不知道。”
她回答得这么不坚决。保尔能够理解。
“没关系,达雅!有了愿望,咱们就准能把事情办妥。告诉我,你很留恋这个家吗?”
达雅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愣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很可怜我妈妈……虽然她更喜欢的是乔治……”
这天,他们谈了许多话。家里人快要回家了,保尔打趣地说:
“奇怪,老头子怎么没给你找个人,嫁出去拉倒?”
达雅惊慌地摇手:
“我不出嫁,廖丽亚的婚事,我看得太清楚了,我绝对不结婚!”
保尔笑了:
“这么说,你发誓一辈子不嫁人了?要是有个小伙子,突然向你求婚,盯住不放,而且确实是个挺棒的小伙子,你又怎么办呢?”
“我不结婚!”
保尔伸出一只手,放到达雅肩上;说:
“听着,不结婚也能过得不错,只是你对待小伙子的心肠好硬呵。幸亏你没有疑心我在向你求婚,要不然,我可下不来台了。”
“像你们这样的人,是不会找我们的,我们能帮得上什么呢?”达雅低声说。
几天以后,保尔乘火车去哈尔科夫。到车站送行的有达雅、廖丽亚、她们的妈妈阿莉比娃。临别,阿莉比娃从他的嘴里得到保证,决不会忘记廖丽亚姐妹俩,一定要帮助她们挣脱牢笼。她们送他,完全跟送亲人一样。达雅眼里泪水盈盈,列车开动了好一会儿,保尔还从窗口望见廖丽亚挥动的白手绢和达雅的条纹上衣。
在哈尔科夫,保尔见到阿基姆就要求马上给他分配工作,阿基姆摇头拒绝。
“保尔,不行哪!我们这儿有乌克兰共产党中央医务委员会的决定,写的是:鉴于病情严重,应送神经病理学院治疗,不予恢复工作。”
“阿基姆,他们当然会写出一大堆来!我求你了,给我工作机会吧!老是住在医院,没什么用的。”
阿基姆不同意:
“我们不能违反决定。保尔,你要理解,这样才对你比较好。”
但是保尔激动万分,坚决要求恢复工作,弄得阿基姆也顶不住了,只得答应。
第二天,保尔就到中央委员会书记处机要科上班了。他以为,只要一开始工作,失去的精力就会恢复,可是才第一天,他便发觉自己想错了。他在科里,一坐就是八小时,饭也不吃,因为没有力气走下三楼到食堂里去。经常是忽而这只手,忽而那只脚感到麻木。有时候,全身动弹不得,还发烧。到了该上班的时间,他会突然浑身无力,起不了床。等发作过后,他无可奈何地看到,已经迟了整整一个小时。由于经常迟到,他挨了批评,保尔心里明白,自己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要离队了。
阿基姆再次帮忙,为他调动工作,然而过了一个多月,不可避免的事情依旧发生——他病倒在床。于是,保尔记起了巴扎诺娃临别时的叮嘱,便给她写了封信。她当天就赶来了。保尔从她那儿了解到许多情况,其中有一点最重要:他不一定非住院不可。
“这就是说,我的情况好得不得了,已经根本用不着治了。”他想说句笑话,但双方都笑不出来。
保尔刚恢复一点体力,又来到中央委员会。这回,阿基姆不肯让步了,他态度坚决,要保尔去住院。保尔闷声闷气地回答:
“我绝对不去。住院没什么用处,这是从权威人士那儿听来的。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退休,领抚恤金。然而我决不走这条路。你们不能不让我工作,我总共才24岁,不能靠着残疾证过完一辈子。你们应该给我一份工作——适合我身体条件的工作。我可以在家里干,或者在机关里搭个铺……这份工作要能使我心里充实,感到自己并没有离开大家。”
保尔说着说着,嗓音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响亮了。
阿基姆明白,这个不久前还像一团烈火似的年轻人,此刻满腹汹涌着怎样的感情。他懂得,保尔把青春献给了党,要他脱离斗争,隐退到后方,那是太可怕了。因此,阿基姆决定尽量为他争取。
“好吧,保尔,不要着急。明天我们书记处开会,我把你的问题提出来。我一定竭尽全力为你争取工作的机会。”
保尔费劲地站起来,把手伸给他。
“阿基姆,难道你真的认为,我被生活逼进死角,被压成一张薄饼了吗?只要我的心还在这里跳动,”他使劲儿拉过阿基姆的手,贴到自己的胸口,于是阿基姆清楚地感觉到他急速的心跳。“只要心还在跳动,就别想使我离开党。只有死,才能把我拉出战斗的行列。你记住这一点吧,老大哥。”
阿基姆默默无言。他知道,这不是漂亮话,这是一名身负重伤的战士在呐喊。
两天后,阿基姆通知保尔,中央机关的一个编辑部里,有个重要的职务可以让他去担任,不过必须先考核一下他是否具备在文字战线上工作的能力。
在编辑委员会,保尔受到亲切的接待。副总编辑是位女同志,曾是个老地下工作者,现在是乌克兰共产党中央监察委员会主席团成员。她向保尔提出几个问题。
“同志,请问您的学历?”
“小学三年级。”
“上过党校或政治学校吗?”
“没有。”
“哦,没关系,这样的同志通过实践,成为优秀的新闻工作者,是并不少见的。您的情况,阿基姆同志跟我们谈过。可以给您一个工作,用不着到这儿来,就在家里做。我们还可以为您提供一些方便。不过,做这工作,需要有广博的知识,尤其是在文学和语言方面。”
这番话使保尔预感到不妙。半小时的谈话,显露出他知识的不足;在他写的一篇文章里,女同志用红笔划出了三十多处语病和拼写错误。
“保尔同志!您很有才气,只要下一番苦功,您将来完全可以成为文学工作者。但是目前,您的文字还不太通顺。从这篇文章看得出,您还没有掌握俄语。这不奇怪,因为您一直没时间学习。
“很抱歉,我们不能任用您,然而我再说一遍:您很有才气,您的这篇文章,只要在文字上稍稍加工,内容不必变动,就是佳作了。可惜,我们需要的人,是善于帮助别人修改文章的。”
保尔拄着手杖,站了起来。右眼的眉毛抽动着。
“行了,我同意您的看法。我能成为什么文学家?我曾经是个好火夫、不错的电工。我很会骑马,也会鼓动共青团员。可是,在你们这条战线上,我就不是个合格的兵了。”
保尔说完,走出房间。
从这天起,保尔的健康每况愈下。上班是想也不用想了,在病床上度过的日子越来越多。中央委员会解除了他的工作,并且请社会保险总局给他发抚恤金。他拿到抚恤金,同时还领取了残疾证。中央委员会也发给他一笔钱,个人档案也交给他随身携带,他可以到任何地方去。
这天,港口来了几封信,是丘查姆家的母女三个要他前去帮助他们。
一天早晨,列车载着保尔疾驶而去。他望着车窗外,电线杆在往后飞去。他紧锁双眉,黑黑的眼睛里蕴含着顽强的毅力。
保尔的第二次出现使丘查姆一家的矛盾激化到极点。老头子听说保尔来了,大发脾气,母女三个起来反抗,保尔责无旁贷地当了她们的头儿。老头子没料到,妻子和女儿会给他这样有力地反击。从保尔到来的这天起,这家人就分开过了,通向老头住房的过道钉死了,一间小厢房租给了保尔。保尔把房钱预付给老头子。老头子对于分家,似乎有点不以为然,因为两个女儿跟他闹翻后不会再向他要生活费了。
为了交涉的方便,阿莉比娃依旧跟老头子一起住。老头子恨死了保尔,不愿意跟他见面,所以从不到年轻人住的这边来。然而在院子里,他呼呼地喘气,跟火车头似的,表明他才是这儿的主人。
老头子为了给房客捣乱,把工作台搬到保尔的窗户底下,乒乒乓乓地猛敲钉子。他很有把握:这样能妨碍保尔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