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力量战胜了病魔。伤寒没能夺走保尔的生命,他再一次死而复生,一个月之后,保尔才站起来,但是他的脸消瘦而苍白。他扶着墙壁,两脚颤巍巍的,在屋子里走动。
他让妈妈搀扶着,走到窗口那儿,久久地眺望大路。积雪融化,大地已经呈现出一派乍暖还寒的早春景象。
“嗨,冬天咱们是熬过来了!”保尔用手指头敲敲窗户,轻轻说。
一天,他在园子里散步,突然脊椎骨一阵剧痛,摔倒在地。他艰难地站起来,慢慢回到屋里。第二天,医生替他仔细检查,在脊柱上摸到一个深坑,不由惊叫一声:
“您这儿怎么会有个坑?”
“医生,这是让公路上的石头给崩的。在罗夫诺城下,我身后的公路上有块三寸厚的石头被炸得飞过来……”
“那您怎么能走路?难道没有妨碍您吗?”
“当时我躺了两个钟头左右,就骑上马走了。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发作。”
医生皱着双眉,认真检查那个坑。
“我亲爱的同志,这东西可非常麻烦。脊柱是经不起这种震动的。但愿它以后不再发作。”
从医院回来时,不知不觉走到松树林跟前,保你在岔路口站住了。左面是阴森森的老监狱,有一道高高的尖头木栅栏,把它和松树林隔开。
正是在这里,在这空旷的广场上,瓦莉亚和她的同志们被绞死了。保尔在曾经竖起绞架的地方默默仁立片刻,然后朝陡坡走去。他沿着陡坡往下走,来到了烈士墓地。
这儿是小城的边缘。这里一派静谧而肃穆的景象,松林在沉吟,大地回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同志们就是在这里英勇就义的。他们献出生命,是为了让出世即受穷、降生便为奴的人们过上美好的生活。
保尔慢慢地摘下帽子,心间充满深切的悲痛。
他默默地想: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必须抓紧时间生活了。一场暴病,或者一次横祸,都可能使生命中断。
保尔这样思索着离开了烈士墓地,他下定决心要回基辅继续工作。
家里,妈妈在为儿子收拾行装,心里很难过。保尔注意着妈妈,发现她在偷偷落泪。
“保尔,你留下好吗?我老了,孤零零地过日子多么悲凉啊。孩子一长大就都各自飞走了。那个城市里有什么吸引着你呢?也许你看中了哪只短尾巴的小鹌鹑了吧?在我这老太婆面前,总是什么都不说。阿尔焦姆没吭一声就结了婚。你呢,更别提了。只有在你们病病歪歪的时候,我才见得到你们。”她一面低声诉说,一面把儿子的衣物,放进干净的布袋。
保尔搂住妈妈的肩膀,把她拉到胸前。
“好妈妈,根本没有鹌鹑!你老人家该知道,鸟儿是找同类做伴的。照你那么说,我不也成了一只鹌鹑?”
他把妈妈逗笑了。
“妈妈,干吗要愁眉苦脸呢?把手风琴给我,我好久没拉了。”
他低下头去,俯在那排琴键之上,奏出崭新的曲调,这使妈妈感到很惊讶。
他演奏得跟以前不同,没有了浮躁的乐音,没有了花哨的音调,也没有了那种令人如痴如醉的亢奋旋律。如今,他的琴声是那么和谐有力,而且显得更加深沉了。
保尔回到基辅后先到军区特勤部找朱赫来,可警卫室的值班员告诉他,朱赫来两个月前就调到塔什干去了。保尔非常失望,默默地转身往外走。他突然感到一阵疲倦,只好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一坐。
忽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幢楼房。没错儿,他应该马上到那里去。除了朱赫来,他最希望见到的就是丽达。到了那儿,他可以在阿基姆的房间里过夜。
……开门的是个不认识的年轻女子,她疑惑地打量着保尔:
“您找谁?”
她没有拉上门,保尔扫视了一下房内的陈设,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
“我找丽达。”
“丽达不住这儿了。一月份就去哈尔科夫了,听说又从哈尔科夫去了莫斯科。”
“那么阿基姆同志还在这幢楼房里吗?他没搬走吧?”
“阿基姆同志也搬走了。他现在是熬德萨省团委书记。”
保尔不得不转身离去。回到这座城市的欢悦情绪顿时低落了。
他决定再一次碰碰运气,去找潘克拉托夫。
保尔终于找到了潘克拉托夫家,此时,他已经筋疲力尽。他一面敲门,一面心里拿定了主意:“要是连他也找不到,我可就谁也不去找了。”
还好,潘克拉托夫在家,他见到保尔后不知所措地眨巴着眼睛:
“呃……等一下……你……别开玩笑!”
保尔见他紧张得满脸通红,忍不住哈哈大笑。
“保尔!我们只当你死了呀……等等,你究竟是谁?”
潘克拉托夫的妈妈和姐姐,听见他的喊声,也从隔壁跑了过来。三个人在一起,终于认出了面前的人确实是保尔。
……家里人早已睡了,潘克拉托夫还在给保尔讲述四个月来的种种事情。
“扎尔基、杜巴瓦和米海拉,去年冬天就到哈尔科夫去上大学了。我也心血来潮报了名的,可落选了。
后来,我被派到码头上来当货运主任。以前,我经常为了年轻人的各种事情,跟领导们冲突,如今我自己管业务了,有时候碰上谁松松垮垮,吊儿郎当,我就以货运主任和共青团书记的双重身份制服他。
好了,我自己的事儿就先说这些吧。团省委里,图夫塔还是当他的登记分配部部长。托卡列夫伤好以后到索洛缅卡区担任党委书记,奥库涅夫在团区委。烟厂女工塔莉亚主管政治教育部。在铁路工厂里,茨韦塔耶夫做你原先的工作,好像是个挺聪明的小伙子,不过有点自负。安娜也在索洛缅卡,是区党委的妇女部长……”
过了后半夜,他们才睡觉。早晨,保尔醒来时潘克拉托夫已经一早就上码头去了。他的姐姐是个健壮的姑娘,招待保尔吃早点。
保尔打算出去,潘克拉托夫的姐姐提醒他:
“别忘了,我们等着你吃午饭。”
团省委热热热闹闹,跟从前一样。走廊上,房间里,全是人。办公室里不断地传出打字机声。
保尔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一个熟人也没碰到,便走进书记办公室。
团省委书记,坐在大写字台后面,正写着什么。
保尔在他对面坐下,仔细观察这个阿基姆的后任。
“有什么事儿?”书记写完一页纸,打个句号,然后问保尔。
保尔把自己的情况讲了一遍,然后说:
“同志,我需要恢复团籍,回铁路工厂。请指示下面办一办。”
现任书记往椅背上一靠,斟酌着回答:
“团籍当然要恢复,这是用不着研究的。只是派你回铁路工厂,不大好办。那里已经有茨韦塔耶夫在工作,他是本届团省委委员。我们让你到别的地方去吧。”
“我去铁路工厂,不会妨碍茨韦塔耶夫工作。我到车间去干本行,不是要当共青团书记。请别让我担任别的职务,因为我的体质还很弱。”
书记同意了。他在一张纸上匆匆写了几个字,然后把纸交给保尔说:
“把这个交给图夫塔同志,他都会办妥的。”
在登记分配部里,图夫塔一会儿看看字条,一会儿瞧瞧保尔,好长时间才明白过来。
“哦!这么说,你没死?这下怎么办呢?你已经被除名了,而且是我亲自把卡片寄给团中央的。后来,你又错过了全俄团员登记。根据文件,凡是没有重新登记的,一律取消团籍。因此,你只有一个办法——重新履行入团手续。”图夫塔以不容辩驳的口吻说。
保尔皱紧眉头:
“你还是老样子呀?年纪轻轻的,却连档案库里的老耗子都不如。”
图夫塔跳了起来,仿佛被跳蚤咬了一口。
“我为自己的工作负责。你别来教训我。你骂我是耗子,我要控告你。”
图夫塔取过一堆没有拆开的信件,开始工作。这是表示:谈话到此结束。
“好哇!”保尔冷冷地说:“你可以给我扣上一顶破坏统计工作的帽子。不过我要请问,如果有人没有事先向你提出申请,自己突然死了,你有什么高招对付他呢?”
图夫塔还没来得及回击保尔,就有几个人说说笑笑地涌进了房间,奥库涅夫也在其中。大家见了保尔又惊又喜,问长问短,有说不完的话。过了几分钟,又进来一群年轻人,其中有一个是奥莉加。她高兴得简直不知怎么好了,久久地握着保尔的手不放。她和保尔都曾经是丽达的“辅导对象”。
保尔不得不把自己的情况重新说一遍,最后,把自己和图夫塔的谈话情形告诉了同志们。围着他的年轻人气愤地嚷成一片,奥莉加狠狠地瞪了图夫塔一眼,到书记办公室去了。
“走,咱们去找书记!他会叫图夫塔脑子清醒清醒的。”奥库涅夫说着,一把搂住保尔的肩膀。俩人和大伙儿一起,跟在奥莉加后面。
“应该把图夫塔撤职,送到潘克拉托夫的码头上去,当一年装卸工。他是个死抠条文的官僚主义嘛!”奥莉加激愤地说。
奥库涅夫和其他同志也提出这样的要求。团省委书记宽厚地倾听着。
“恢复保尔的团籍是毫无疑问的。马上就发团证给他。图夫塔是个形式主义者。这是他的主要缺点,不过也得承认,他那个部门工作还是搞得不错的,统计的数字清清楚楚。你们也知道,图夫塔有时在办公室里干到深更半夜。所以我这样考虑:还是让图夫塔干下去吧。我好好说他一顿。这能让他清醒一段日子,以后看情况再说吧。”
“行,这回先不管他!”奥库涅夫同意了。“保尔,咱们走,到索络缅卡区去。今天我们在俱乐部开积极分子大会。没有谁知道你还活着,我要突然宣布:请保尔·柯察金讲话!到时,大家一定会惊得目瞪口呆的。”
奥库涅夫把保尔带回自己的住所。在苏维埃大楼里,他有一间独角的屋子。他把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款待保尔,然后取出一堆报纸,又取出两册厚厚的共青团区委会会议记录,放到保尔面前的桌子上,说:
“这些东西你全翻翻吧。一场伤寒使你耽误了许多时间。这儿有不少变化。看一看,了解一下。我傍晚回来,咱们一同到俱乐部去。你累了就躺下歇会儿。”
奥库涅夫把一沓文件、证明、公函,分别塞进几个衣袋里,然后出去了。
傍晚,他回来的时候,屋里满地都是打开的报纸。床底下的一大堆书也拖了出来,其中一部分就放在桌子上。保尔坐在床头,读着中央委员会最近的几封指示信,这些信是他在枕头下面找到的。
“你把我的屋子搞得一塌糊涂啦!”奥库涅夫装作生气的模样,大喊起来……“哎哟,等一下,同志呀,你正在看机密文件!哦,我这是引狼入室了!”
保尔微笑着把信放在一边:
“这可不是机密文件。瞧,那张当灯罩用的纸才是不得外传的密件呢,纸边儿都烤焦了。你看到了吧?”
奥库涅夫取下那张烤焦了边儿的纸,看了看标题,敲一下自己的前额:
“我找了三天,连影子也没看到。这会儿想起来了。”奥库涅夫小心翼翼地把这张纸折叠起来,塞进床垫底下。“过些天就会收拾得井井有条的,”他自我安慰地说,“现在吃点儿东西,然后到俱乐部去。”
吃过饭后,奥库涅夫带着保尔,从便门进入俱乐部,他让保尔先待在后台。
在大厅的舞台左侧,塔莉亚和安娜坐在钢琴旁边,一群铁路部门的共青团员紧紧地围着她们。安娜的对面,机车库的团支部书记沃伦采夫坐在椅子上,悠然自得地微微摇晃着身子。
他的旁边坐着茨韦塔耶夫,铁路工厂的现任团委书记。这个帅气的小伙子敞开衬衫领子,很随意地把胳膊肘儿支在钢琴盖上。
塔莉亚一眼瞧见奥库涅夫,就大喊起来:
“瞧哇,瞧哇!奥库涅夫今天容光焕发,活像一把擦得锃亮的铜茶壶!”
大家把奥库涅夫拉到人堆里,问这问那。
奥库涅夫向前举起一只手,让大家安静:
“伙伴们,别着急嘛。托卡列夫马上要来了,他一到咱们就开会。”
“嗨,他来啦。”安娜眼尖,看见了。
果然,区委书记托卡列夫正朝他们走来。奥库涅夫快步迎了过去。
“老爷子,来吧,到后台去,我让你看一个熟人。你准得大吃一惊。”
“又玩什么新花样?”老人咕哝一声,抽了口烟。奥库涅夫抓住他的手,拖了就走。
不一会儿,托卡列夫和保尔,这一老一少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