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几对上古史学的批评,要点有四:一是中国史学的起源,二是孔子的功绩及春秋史学的成绩,三是战国史学的发展,四是对《尚书》和《春秋》的怀疑与批判。
先看第一点,这一点我们曾在“原始察终”一节里有所论及。刘知几认为中国史学起源于太古,所谓太古,就是指唐、虞以上的历史时期。刘知几把唐、虞作为上古史学的一个界线,显然是根据《尚书》中的《尧典》与《舜典》而来。刘知几虽然把中国史学的起源追溯到太古,但是最后的落脚点是在“自唐、虞以下讫于周”这一段历史时期。《史官建置》篇云:“史之建宫,其来尚矣。昔轩辕氏受命,仓颉、沮诵居其职。至于三代,其数渐繁。史官之作,肇自黄帝,备于周室。”史官的设置起源于黄帝(黄帝属于太古时期),这当是根据传说,而史官“备于周室”才有文献根据。《古今正史》篇首先追溯太古时期的史书《三坟》、《五典》,但“其书不传”,因此刘知几的结论是“惟唐、虞已降,可得言者”。“唐、虞已降”之所以“可得言者”,是因为有一部《古文尚书》,也就是《二体》篇所说的:“三、五之代,书有《典》、《坟》,悠哉邈矣,不可得而详。自唐、虞以下迄于周,是为《古文尚书》。”中国史学起源或形成于唐、虞至周代,刘知几认为应当归功于孔子。
孔子是中国史学史上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刘知几充分肯定了孔子在上古史学发展过程中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浮词》篇说:“昔夫子断唐、虞以下迄于周,剪截浮词,撮其机要。故帝王之道,坦然明白。嗟乎!自去圣日远,史籍逾多,得失是非,孰能刊定?”《叙事》篇说:“昔圣人之述作也,上自《尧典》,下终获麒,是属词比事之言,疏通知远之旨。子夏日:‘《书》之论事也,昭昭然若日月之代明。’扬雄有云:‘说事者莫辨乎《书》,说理者莫辨乎《春秋》。’然则意指深奥,诰训成义,微显阐幽,婉而成章,虽殊途异辙,亦各有差焉。谅以师范亿载,规模万古,为述者之冠冕,实后来之龟镜。”《自叙》篇说:“昔仲尼以睿圣明否,天纵多能,睹史籍之繁文,惧览者之不一,删《诗》为三百篇,约史记以修《春秋》,赞《易》道以黜《八索》,述《职方》以除《九丘》,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迄于周。其文不刊,为后王法。自兹厥后,史籍逾多,苟非命世大才,孰能刊正其失?”刘知几沿袭了孔子删定《六经》的传统说法,这种说法的前提即孔子与《六经》的关系迄今仍然是一个争论不清的谜。孔子是否修订过《尚书》、《春秋》等上古历史要籍,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孔子及《尚书》、《春秋》在中国史学发展史上的楷模作用和规范价值。刘知几正是站在这样一个高度来评价孔子的历史地位。我们指出这一点,是想强调刘知几虽然对《尚书》和《春秋》进行过严厉的批判,但是丝毫无损于孔子在他心目中的崇高形象。
刘知几对春秋史学的肯定,集中在《左传》一书。刘知几从小就偏爱《左传》,《左传》是引导他走向史学道路的启蒙著作。《史通》全书中对《左传》的评价最高。《史通》外篇以整篇的篇幅评价的史书有四部。《疑吉》篇之批判《尚书》、《惑经》篇之批判《春秋》、《汉书五行志杂驳》与《五行志错误》之批判《汉书》、与《申左》篇之褒扬《左传》,形成了是非鲜明的对照,甚至给人以褒贬抑扬失去平衡的感觉。在《申左》篇里,刘知几通过《左传》与《公羊》、《谷梁》的比较,得出《左传》三长而二传五短的结论,这里面固然有古文家的立场作怪,但是就史学价值而言,《公》、《谷》的确远远不及《左传)刘知几认为《左传》是对《春秋》必不可少的补充,如果没有《左传》,春秋时代的历史就会留下许多空白:“向使孔《经》独用,《左传》不作……则当其时二百囚十年行事茫然阙如,俾后来学者兀成聋譬者矣。”刘知几在这个意义上推尊《左传》,抓住了问题的要害,表现出史学家特有的专业思想和评价标准。直到今天人们还遗憾战国时代没有一部像《左传》这样的书。刘知几不仅完全认识到《左传》的文献价值,并能引用其中的史料考证其他典籍。《申左》篇指出:“且当秦汉之世,《左氏》未行,遂使《五经》、杂史、百家诸子,其言河汉,无所遵凭。及《左传》既行,而其失自显。”
刘知几高度评价了《左传》的史料价值,但并不认为它的记载是很完备的,相反,由于春秋时代诸侯割据,交通不便等因素,《左传》的记载必然是不完备的。《探赜》篇说:“孙盛称《左氏春秋》书吴、楚则略,荀悦《汉纪》述匈奴则简,盖所以贱夷狄而贵诸夏也。案春秋之时,诸国错峙,关粱不通,史官所书,罕能周悉。异乎炎汉之世,四海一家,马迁乘传,求自古遗文,而州郡上计,皆先集太史,若斯之备也。况彼吴、楚者,僻居南裔,地隔江山,去彼鲁邦,尤为迂阔,丘明所录,安能备诸?”《烦省》篇继续阐明了这一点:“余以为近史芜累,诚则有诸,亦犹古今不同,势使之然也。求其本意,略而论之。何者?当春秋之时,诸侯力争,各闭境相拒,关粱不通。其有吉凶大事,见知于他国者,或因假道而方闻,或以通盟而始赴。苟异于是,则无得而称。鲁史所书,实用此道。至如秦、燕之据有西北,楚、越之大启东南,地僻界于诸戎,人罕通于上国。故载其行事,多有阙如。且其书自宣、成以前,三纪而成一卷,至昭、襄已下,数年而占一篇。是知国阻隔者,记载不详,年浅近者,撰录多备。此丘明随闻见而成传,何有故为简约者哉!”刘知几通过对春秋时代的史学分析,揭示了史书记载的详略必然受到一定的客观历史条件的限制,这个观点是符合史学史实际的。
战国时代,在刘知几看来,是“史籍逾多”、“史道勃兴”的时代。《书志》篇指出:“伏羲已降,文籍始备,隶于战国,其书五车,传之无穷。”战国时代的历史文献虽然比以前繁多,但实际上流传下来的史书并不繁多。《六家》篇说:“逮孔子云没,经传不作。于时文籍,唯有《战国策》及《太史公书》而已。至晋著作郎鲁国乐资,乃追采二史,撰为《春秋后传》。其书始以周贞王续前传鲁哀公后,至王赧入秦,又以秦文王之继周,终于二世之灭,合成三十卷口”《战国策》、《吏记》、《春秋后传》等书是后人对战国史实的记载与整理,战国时代缺乏一邮像《左传》那样详明的编年体的信史,因此刘知几不得不说:春秋之后,战国之时,史官阙书,年祀难记。旧刘知几一方面承认战国史学的进步和发展,一方面又指出战国史学的缺陷和不足,这种具有辩证观念的评价,也是符合史学史实际的。
刘知几根据《尚书》、《春秋》(实际上是《春秋左传》)和《史记》等历史文献,生动地描述了上古时期历史语言的发展轨迹:“上古之世,入惟朴略,言语难晓,训释方通。是以寻理则事简而意深,考文则词艰而义释,若《尚书》载伊尹之训,皋陶之谟,《洛诰》、《康诰》、《牧誓》、《泰誓》是也。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大夫、行人,尤重词令,语微婉而多切,言流靡而不淫,若《春秋》载吕相绝秦,子产献捷,臧孙谏君纳鼎,魏绛对戮杨干是也。战国虎争,驰说云涌,入持弄丸之辩,家挟飞钳之术,剧谈者以谲诳为宗,利口者以寓言为主,若《史记》载苏秦合纵,张仪连横,范雎反间以相秦,鲁连解纷而全赵是也。”刘知几展示上古时期历史语言的变化过程,是为了说明上古史学茬记言方面的成就,以此来批判后世史书不能如实记载当时口语,只会模仿古人的弊病。
刘知几对上古史学记言成就的肯定,是以对上古史学记事疏略的否定为代价的,刘知几认为《左传》以前,“记事之史不行,记言之书见重”,“古人轻事重言”,因此造成“唐虞以下帝王之事未易明”的后果。刘知几指出孔子删定《六经》时存在着比较严重的问题,如“事靡洪纤,动皆隐讳”,“其事甚著,而芟夷不存”,“饰智矜愚,爱憎由己”等,加上“古文载事,其词简约,推者难详,缺漏无补”,结果是“遂令后来学者莫究其源,蒙然靡察,有如聋瞽”。这样便导致刘知几写作《疑古》与《惑经》,对上古史学进行严厉的批判。
《疑古》与《惑经》不仅是刘知几上古史学批评中最精彩的部分,也是《史通)全书中最精彩的部分。划知几依靠事实与逻辑的力量,来揭发《尚书》和《春秋》的讳饰失实。《疑古》篇列举《尚书》可疑者十条,《惑经》篇列举《春秋》未谕者十二条,虚美者五条。这些批评本身正确与否,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刘知几把怀疑和批评的触角指向上古史学,指向儒家圣贤和神圣经典,这样就有悖于宗经尊圣的传统。芷是在这一点上,刘知几比他前后的杰出文史评论家高出一个层次。刘勰的《文心雕龙)首先就标榜尊圣宗经的立场,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开始就是对儒家经典的解说,他们的批判性远远不及刘知几。至于那些因《疑古》与《惑经》而非议刘知几的人,其思想境界就更等而下之,不可同日而语了。如果我们承认批评家的职责主要是对批评对象说“不”而不是说“是”,如果我们承认批评家的见识主要体现在对某些公认经典的“证伪”而不是“宗经”上,那么,像刘知几这样的批评家才是完全彻底意义上的批评家。可惜的是,由于宗经思维方式的巨大压抑作用,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批评史并不能贡献很多的刘知几。
刘知几长篇大论、肆无忌惮地批判儒家圣贤和神圣经典,并不意味着他完全背叛了宗经尊圣的传统,相反,刘知几却不时地给《尚书》和《春秋)戴上“冠冕”的高帽子,所谓“《六经》之冠冕”、“《七经》之冠冕”、“述者之冠冕”等赞扬溢美之辞也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上文我们也论述过孔子在刘知几心目中的崇高形象。这些都是很正常的,刘知几如果没有宗经尊圣的言论反倒是超越时代而不可理解了,正如刘知几的启蒙者之一王充既问孔又尊孔一样。
从史学发展史的角度看,刘知几对上古史学的怀疑与批判有着深远的影响,正如张舜徽先生所论:“其识力之锐,发例之周,实为后世史家,辟一新径。降自有清,遂开崔述考信一派。读书求是之风,超越往代;而古史考证之业,乃成专门。”不过,这已是刘知几始料所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