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闷闷不乐地发呆了一些时候。朋友,我找不到自尊心可以同你对抗,你太善良了,太坦率了!你不会伤害我,也不可能欺骗我;不过你得对我说真话,无论这真话多么残酷。你要我鼓励你说真话吗?
我的心肝,我可以用一种妇女的思想来安慰自己。我不是占有过你吗?你又年青,又腼腆,十分潇洒,十分俊秀,十分娇嫩,是一个从未同别的女人有过来往而却被我甜蜜地享爱过的加斯东……不,你不会像你曾经爱过我,现在还在爱我那样去爱别的女人;不,我不会有情敌的。我的全部思想集中在我们的爱情,只要想到我们的爱情,我的回忆就会不是痛苦的。从今以后你不可能再孩子气的撒娇、年轻心灵的温柔体贴、妩媚的灵魂、优美的体态、很快达到情意合的肉体快感,总之,一个青春恋人所具有的一切可爱的优点,去迷惑别的女人了,你说是吗?
啊!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你会盘算一切,遵循着你的命运去做。你会操心,忧虑,烦恼和有野心,这一切将使她享受不到你的永恒没有变化的微笑,这微笑经常会为着我而使你的嘴唇显得更具美感。你的嗓音,一向对我这么温柔,有时也带着悲伤。你的眼睛,每见到我时总是不停地闪耀着非凡的光芒,对着她可能经常变得暗淡无光。而且这个女人永远不可能像我那样爱你,正如她远不可能象我那样讨你欢喜一样。她不能像我一样永远留心自己的打扮,而且经常关心你的幸福,而这一方面的智慧我却是永远不会缺少的。是的,我所熟悉的那个男子,他的心灵和灵魂,再也不存在了;我把这一切都坦藏在我的记忆里,以便经常回味一下,而且幸福地活在这种过去的美好日子里,这些日子是除了我们谁也一无所知的。
“我的亲爱的宝贝,也许你丝毫没有想到要享受自由。也许我的爱情对你并不是负担,也许我的忧虑都毫无根据,也许我永远是你的夏娃——世界上唯一的女人,那么,你看了这封信以后,就请你来吧,快快来吧!啊!我相信我在片刻之间比在九年的期间更爱你,忍受过我提出的种种怀疑所产生的无谓痛苦以后,我们的爱情每增加一天,是的,只要一天,就等于是整个幸福的一生。因此,你说出来吧!坦白地说,不要骗我,骗我就是一桩罪恶。说吧!你到底想不想有自由?你想过你要过成年人的生活吗?你后悔吗?至于我,要我使你后悔,我宁愿死去,我已经对你说过:我爱得相当深,宁愿保全你的幸福,也不要我自己的幸福,宁愿保全你的生命,也不要自己的生命。如果你能够的话,你就摆脱掉我们九年幸福生活的丰富回忆吧,免得它影响了你的决定;可是你得开口说出来!我顺从你就跟我顺从天主一样,如果你遗弃我,就剩下天主是我的唯一的安慰者了。”
德·鲍赛昂夫人知道这封信已经到达德·尼埃耶先生手中以后,立刻全身软瘫,精疲力竭,麻木不仁,陷于入沉思,满脑子乱纷纷的思想,使得她像入睡了一样。的确。她所受的痛苦,强烈程度超过妇女所能受的限度,而且只有妇女才能感受到这种痛苦。可怜的侯爵夫人等待着命运的决定时,德·尼埃耶先生,用年青人碰到这类变故时所使用的字眼来说,正处在十分尴尬的地位,那时候,他已经差不多屈服于他母亲的煽动和德·拉·罗迪爱尔小姐的魅力了,这位小姐是一个相当平庸的女郎,躯干笔直得象棵白杨树,皮肤白里透红,按照待嫁姑娘应该遵守的程序,她是半个哑巴;不过她每年四万法郎的地租,已经足够代她说话了。德·尼埃耶夫人在真挚的母爱帮助下,拼命拉拢儿子回到道德的路上。她向儿子指出。他被德·拉·罗迪爱尔小姐选中实在值得高兴,因为许多富有的求婚都被她拒绝了;现在是他考虑自己前途的时候了,这么好的机会不可多得;他终有一天会得到八万法郎的不动产入息;有了钱就能安慰一切;如果德·鲍赛昂夫人真心爱他的话,她应该头一个劝他结婚;总之,这位善良的母亲没有忘记运用女人可以用来影响男人理智的一切手段。因此她做到了使她的儿子的心大为动摇。德·鲍赛昂夫人的信到达的时候,恰好加斯东的爱情正在同按照世俗观念正正当当地生活的种种诱惑进行斗争,这封信的到来却决定了斗争的胜负。他决心脱离侯爵夫人,另行结婚。
“人生总得正正当当地做个人!”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揣测他的决定会使他的情妇产生怎么样的痛苦。
他的男子虚荣心和他作为情郎的天良,使他在思想上把这些痛苦尽量扩大,他不禁产生了恻隐之心。他突感觉到这个不幸巨大无边,他认为必须减轻这个致命的创伤,这样做也是仁慈的举动。他希望能够引导德·鲍赛昂夫人保持冷静,让她来命令他缔结这个残酷的婚姻,使她逐步习惯于必须分手的观念,经常让德·拉·罗迪爱尔小姐像鬼影似的站在他们中间,开头先牺牲这位小姐,然后让侯爵夫人强迫他娶她。为了保证这件大慈大悲的事能够成功,他甚至于想依赖侯爵夫人的高贵心灵和自尊心,想依赖她灵魂拥有的美德。于是他就给她回信,希望能消除她的怀疑。回信!对于一个除了有真正爱情的直觉以外,还有女性最细腻感觉的女人来说,回信就是一纸判决书。因此,当雅克走进来,把一封折成三角形的纸交给德·鲍赛昂夫人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女人像一只被逮住的燕子那样哆嗦个不停,一种无名的寒冷从头上落到她的脚下,象一块冰冷的殓尸布那样包裹着她。如果他没有奔过来跪在她的膝下,如果他没有脸色苍白,带着满腔爱情奔过来痛哭,这就说明了一切。不过,痴情的妇女们心中总是抱着无数的希望!要拿匕首刺无数次才能把这些希望杀死,她们一直在爱着,一直在流血,要到最后一刀才停止。
“夫人还要别的什么吗?”雅克在退走时用温柔的嗓音问。
“不要了,”她说。
“可怜的人!”她一边抹去一滴眼泪一边想,“连他,一个仆人,也猜出我的心思来了!”
她读信:“我·最亲爱的人儿,你真是胡思乱想……”读着这几个字,厚厚的一层布幕遮盖住侯爵夫人的眼睛。内心有一个秘密的声音对她喊:“他撒谎!”然后,激情使她清醒而贪婪地很快就看完了第一页,她在这页的下面看见写着:“一切都还没有确定……”她用抽搐似的迅速手势翻过一页,就清楚地看出来是什么思想支配他写这封信的了,她从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中再也找不到狂热的爱情冲动;她把信揉了,撕了,卷起来,咬了几口,扔到火里,叫起来:“无耻!他不再爱我却还占有我!”
说完,她半死不活地走过去倒在安乐榻上。
德·尼埃耶先生写了回信以后就出外去了。等到他回来以后,他看见雅克站在门口,雅克把一封信交给他,同时对他说:
侯爵夫人已经不在古堡了。
德·尼埃耶先生十分惊异,他拆开信封看了信:
“夫人,如果我接受你的建议,不再爱你,甘心当一个平庸的人,我就活该倒霉了,你总承认这句话吧!不,我不能听从你的话,我发誓要永远忠于你直到死亡。啊!拿走我的生命吧,除非你不怕在你的生命中增添良心上的责备……”
那是侯爵夫人动身到日内瓦去的时候,他写给她的信。信下面,侯爵夫人克莱尔·德·勃艮第加了一句:“先生,你自由了。”
德·尼埃耶先生回到他母亲家里。过了二十天,他娶了斯特凡妮·德·拉·罗迪爱尔小姐。
如果这篇平凡而又真实的故事就这样结束的话,那简直是一场骗局。谁没有比这更有趣的故事可以叙述呢?可是有两点可以使这篇故事免受批评,其一是结局出奇,不幸这结局却是事实;其二是这个结局可以使那些尝过无边风月的至高无上滋味,却又亲手破坏这幸福,或者被残酷的命运破坏了这幸福的人,重新产生无数回忆。
德·鲍赛昂侯爵夫人同德·尼埃耶先生决裂的时候,根本没有离开过她住的瓦莱卢瓦古堡。由于种种必须埋藏在女人心里的理由。而且每个女人都能猜得出专属于她自己的理由,在德·尼埃耶先生结婚以后,克莱尔仍然继续住在古堡里。她的隐居是绝对秘密的,除了她和贴身女仆和雅克以外,她的底下人谁也见不到她。她要求在她的住所里保持绝对安静,她寸步不出闺房,只除了到瓦莱卢瓦的小教堂里去,邻近的一个教士每天清晨到这儿来为她主持一台弥撒。
德·尼埃耶伯爵结婚以后几天,夫妻关系就变得十分冷淡,使人可以假定他是幸福的,也可以假定他不幸。
他的母亲对所有的人都说:“我的儿子十分幸福。”
加斯东·德·尼埃耶夫人跟许多别的少妇一样,有点平庸,温柔,耐心;结婚一个月之后她就怀了孕。这一切十分符合固有的观念。德·尼埃耶先生待她十分好;只不过他离开侯爵夫人两个月以后,却变得极端心神恍惚而且爱沉思。他的母亲却说他向来是沉默寡言的。
经过七个月不冷不热的幸福生活以后,就发生了一些表面上是无足轻重的事,然而这些事包含主人翁思想的大发展,显示出过分的心情纷乱,不能简单地加以叙述,不能任由每一个人随意去加以解释。有一天,德·尼埃耶先生在马内维尔和瓦莱卢瓦的田野里打了一整天猎,经由德·鲍赛昂夫人的花园回来,他叫人们雅克找来,他等着他。等到那个随身男仆来了以后,他问他:
“侯爵夫人仍然喜欢吃野味吗?”
雅克作了肯定的回答,加斯东就给了他一大笔小费,加上无数似是而非的理由,目的是要雅克给他帮个小忙:把他猎得的野味留下来给侯爵夫人。雅克觉得他的女主人吃的鹧鸪是由她的狩猎人打死的。或者是德·尼埃耶先生打死的,并没有多大关系,因为德·尼埃耶先生已经表示不愿意侯爵夫人知道这些野味的来历。
“野味是在她的土地上猎来的,”伯爵说。
一连好几天雅克参与了这个天真的骗局。一大清早德·尼埃耶先生就动身去打猎,只回到家里吃晚餐,从来也没有带猎获物回家。这样过了整整一星期。加斯东的胆子大起来了,他写了一封长信给侯爵夫人,而且设法送到她的手上。这封信连拆也没有拆就退回来了。侯爵夫人的听差把信送回给他的时候天色快黑了。伯爵正在客厅里听他的妻子在钢琴上刺耳地弹奏埃罗尔德的随想曲,突然间奔出客厅,向着侯爵夫人的家里飞快地跑去,像一个人飞去约会一样。他从熟悉的一个缺口跳进花园,慢慢地越过园中的径道,不时停下来一会,似乎想抑制一下突突的心跳声;走近古堡以后,他细细地倾听了一下周围的响声,认为底下人都在吃饭。他一直走到德·鲍赛昂夫人的房间,侯爵夫人从来不离开她的卧室,德·尼埃耶先生因此能够毫无声息地一直走到她卧室的门口。他在那里借着两支蜡烛的亮光,看见侯爵夫人面容消瘦,脸色苍白,坐在一张大沙发内,低着头,垂着双手,眼睛盯着一件她似乎看不见的东西。这是表现得最完整的一幅痛苦的形象。这个姿态里似乎隐藏着一个朦胧的希望。可是谁也不知道克莱尔·德·勃艮第是向着坟墓凝视呢,还是向过去凝视。也许德·尼埃耶先生的眼泪在黑暗里发光,也许他呼吸发出微弱的响声,也许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也许他的出现不能不产生一种感应现象,这种现象的习惯性的出现既是真正爱情的光荣,也是它的幸福和证明。德·鲍赛昂夫人慢慢地向着门回过头来,看见了她的旧日情人。于是德·尼埃耶先生向前走了几步。
“先生,你如果再向前走一步,”侯爵夫人变了脸色高声说,“我就从这窗口跳下去!”
她跳过去抓住窗户的长插销,把插销打开,一只脚伸出去踏在窗台上,手扶住阳台,头转过来向着加斯东。
“滚出去!滚出去!”她喊起来,“要不我就跳下去。”
听见这惊心动魂的喊声,又听见仆人们都骚动起来,德·尼埃耶先生就像一个坏蛋似的逃跑了。
回到家里以后,加斯东写了一封十分简短的信,叫他的随身侍仆拿出去送给德·鲍赛昂夫人,叮嘱他告诉侯爵夫人这是有关他的生死存亡的问题。信使走了以后,德·尼埃耶先生回到客厅里,发觉他的妻子还继续在那里刺耳地弹奏那支随想曲。他坐下来等待回音。一个钟头以后,随想曲弹完了,夫妻两人默默无言地相对着,各占据壁炉的一只角落,这时候随身侍仆从瓦莱卢瓦回来了,把信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他的主人。德·尼埃耶先生走过去一间连接客厅的私室里,拿了他的打猎回来放在那里的猪枪,自杀了。
这个突然的惨痛结局,虽然同年轻法兰西所有的习惯相反,却是十分自然的。
那些观察过或者亲身体验过一对男女的美满结合的人,可以完全理解这个自杀。一个女人不会在一天之内按照爱情的反复变化而成长起来,或者屈服下去。肉体的快乐像奇花异卉一样,需要精心的培养;只有时间和灵魂的协调能够揭示出这些乐趣的全部来源,而且能产生温柔、体贴的欢乐,我们对这些欢乐充满了迷信思想,并且认为赐给我们欢乐的心灵是生来就有的。这种令人赞美的情投意合,这种宗教信仰,这种在所爱的人身边能够感到特殊的或者过度的幸福的确切信念,就是长期恋爱能够持久地相互眷恋的部分秘密。在一位赋有女性特点的女人身边,爱情从来不是一种生活习惯:她的令人赞美的温情可以采取多种不同的形式,她既聪明又多情,在天然的能耐里可以加上许多人为的技巧,或者在人为的技巧里增添许多天然的成分,使得她无论在人们的面前或者在人们的记忆中,都具有无限权威。一切女人在她的身边都有逊色。只有害怕失去这么伟大、这么光辉的爱情,或者事实上已经失去了,我们才能认识这种爱情的全部价值。可是,一个男人认识这个价值以后又把这个爱情抛弃,而去缔结一个冷淡的婚姻;如果他希望有另一个女人身上获得同样的的幸福,而这个女人已经用埋葬在夫妻生活暗影里的某些事实证明他不可能再得到这些幸福;如果他的嘴唇上还沾着美妙爱情的甜味,而他又为着社会的一个假象而去致命地伤害了他的真正的妻子,那么他不是以死殉情,就必须具有为多情种子所憎恶的自私、冷酷的唯利主义哲学。
至于德·鲍赛昂夫人,她肯定不会相信她在九年之内给她的朋友大量倾注爱情之后,她的朋友竟会绝望到寻短见的地步。也许她认为只有她一个人在忍爱痛苦。何况她有充分的权利来描绘任何卑鄙可耻的爱情的分享,一个妻子为着社会的崇高利益可以容忍这种分享,一个情妇却憎恨这种勾当,因为她可以拿她的爱情的纯洁来证明她有道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