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很快就到三十岁了,而你才刚到廿二岁。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到了我的年龄时你会有怎样的思想。今天你这么轻易地发出的誓言到那时候便会成为你沉重的负担。今天,你能毫无遗憾地为我牺牲你的整个生命,我很愿意相信这句话是真的,你甚至肯为短暂的幸福而死,可是到了三十岁,人生经验就会使你没有力量每天为我作出牺牲,而我,我也会由于接受这些牺牲而感丢脸。终有一天,一切都会命令你离开我,甚至大自然也会给你下这样的命令;我已经对你说过,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被遗弃。你大概也看出来了吧,不幸的遭遇已经教会我怎样为自己打算。我在讲道理,我丝毫没有热情。
你强迫我对你说我不爱你,我不应该、不能够、也不愿意爱你。我已经度过了妇女不加思考,就轻率地对男人的追求让步的年龄,我不会成为你所追求的情妇。先生,我是从天主那里得到安慰的,而不是从男人那里,何况,我在爱情上是上当受骗者,我在用受骗者的悲惨目光去看男人的心,我看得太清楚了,不能接受你所要求和你所奉献的友谊。你上了你的感情的当了,你寄希望于我的软弱,而不是依靠你自己的力量。这一切都是本能的效果。我宽恕你运用了这种孩子气的奸计,你还没有资格在这种奸计里当帮手呢。我以这个短暂爱情的名义,以你生命的名义,以为了我的安静的名义,命令你留在你的祖国,不要在国内为着一个必然要破灭的幻想而放弃过一种体面而美好的生活。将来,等到你实现了你的真正的命运,发展了男人所应具有一切情感以后,你就会欣赏我的回信了,目前这时刻,也许你会骂我的回信太冷酷无情呢。到那时候,你一定会愉快地发现有一个老妇人仍然是你的朋友,对你说来,她的友谊是甜蜜的和珍贵的,她虽然饱经爱情的风霜,历尽人生的沧桑而没有屈服,高尚思想和宗教观念把她保全得纯洁而神圣。永别了,先生;请照我的话去做,你的成功会使我在孤寂生活中感到愉快,不要想念我,除非你像想念离别的人一样想念我。”
加斯东·德·尼埃耶读了这封信以后,就写了下面几句话:
“夫人,如果我接受你的建议,不再爱你,甘心当一个平庸的人、我就活该倒霉了,你总承认这句话吧!不,我不能听从你的话,我发誓要永远忠于你直到死亡。啊!拿走我的生命吧,除非你不怕在你的生命中增添良心上的责备……”德·尼埃耶先生的仆人从库尔瑟勒回来以后,主人问他:
“你把我的信交给谁了?”
“交给子爵夫人亲收;她正坐在马车上,要到……”“到城里去吗?”
“老爷,我想不是到城里。子爵夫人的轿式马车已经驾上了两匹驿马。”
“啊!她出门了,”男爵说。
“是的,老爷,”那个随身男仆回答“加斯东马上准备一切,追随着德·鲍赛昂夫人外出。她把他一直带到日内瓦,还不知道他紧跟着她,在旅途中,他的心头涌上千万种思想,尤其使他摆脱不开的,是这样一个念头:“为什么她要走呢?”从这句话就引伸出来无数假设,他自然选择了其中最讨自己欢喜的一个:“子爵夫人如果愿意爱我,像她这样聪明的女人,当然宁愿选择谁也不认识我们的瑞士,而不会选择她会遇见许多监视者的法兰西。”
某些热情的男子并不喜欢女子精明到自己能够挑选场所,他们都是些过分讲究的高雅人。不过,也没有什么能够证明加斯东的假设符合事实。
子爵夫人在湖边租了一间小房子。她安顿好以后,加斯东就选择了一个美丽的黄昏,在夜色将临时分前来拜访。雅克天生就是贵族的随从,对一切都司空见惯,他看见了德·尼埃耶先生也不惊异,就通报了他姓名。德·鲍赛昂夫人听见他的名字,看见他走进来,不由得让手里拿着书跌落到地下;她的惊讶正好让加斯东利用这段时间走到她身边,而且用一种在她听来是相当美妙的声调对她说:
”我多么高兴我使用的马儿就是把你带到这儿来的马儿!“
她的秘密愿望这么巧妙地实现了!哪一个女人能够抵抗得住这样的幸福呢?意大利女郎是些绝妙人儿,她们的心肠同巴黎女人的心肠正相反,有一个被法国人认为十分不道德的意大利女郎,在阅读法国长篇小说的时候,曾经说过:“我看不出为什么这些可怜的情郎要花这么多的时间去处理在一个早上就可以处理完毕的事情。”那么本书作者为什么不能按照这个意大利女郎的意思。节省一点篇幅,以免折磨读者和使本书的内容显得枯燥无味呢?当然这里有许多动人的风流韵事可以描写,例如德·鲍赛昂夫人温和地迟迟不答应加斯东的追求,以便自己象远古时代的处女那样,纵使失身也保存着面子;也许她迟延的目的是要更好地享受一下初恋的纯洁乐趣,使初恋能够表现出它的最高度能量和威力。德·尼埃耶先生还年轻,正处在男子最容易受这些爱情游戏欺骗的年龄,对女人来说,这些爱情游戏最富有吸引力,她们总要拖长这些游戏,目的也许是提出一些对她们更有利的条件,或者是延长一下她们享受权力的时间,因为她们本能地猜到她们的权力很快就会削弱了。可是这些闺房外交会议的内容,当然比不上伦敦会议①的内容那么多,在一篇真正爱情的故事里占据着无足轻重的位置,实在不值一提。
德·鲍赛昂夫人和德·尼埃耶先生在日内瓦湖边子爵夫人所租赁的别墅里同居了三年。他们离群独居,不接见任何人,不让别人说他们闲话,泛舟游湖,睡得很晚才起床,总之,像我们梦想那样幸福地生活。这座小别墅是一所朴素的房子,有绿色百叶窗,周围有宽阔的阳台,台上饰有遮阳布帘;那是一所真正为爱侣而设的房子,里面有白色的长靠背椅,有踏上去毫无声息的地毯,有鲜艳的帷幔,这里一切都闪耀着快乐的光芒。从每一个窗口望出去,湖的景色都不同;远处有群山和变幻万千的浮云,时而染上颜色,时而飘然飞逝;他们头上是蔚蓝的天空,他们面前是长长一大片湖面,湖水嬉戏着,变化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为他们制造梦境,仿佛对他们微笑着。
德·尼埃耶先生为了重要的利益必须返回法国,他的父亲和哥哥都身故了,他得离开日内瓦。两个情侣早已买了这所房子,他们真想把群山粉碎,打开阀门让湖水流光,让他们能把一切都带走。德·鲍赛昂夫人跟着德·尼埃耶先生回来。她变卖了她的财产,在马内维尔附近买了很大的一块地皮,同加斯东的地连接在一起,他们就在那里住下了。德·尼埃耶先生心甘情愿地让他的母亲享受他在马内维尔产业的使用收益权,交换条件是让他享受过单身生活的自由。德·鲍守赛昂夫人的地产座落在一座小城附近,位于奥热山谷最美丽的地段上。一对爱侣在他们自己和社会观念之间设置了社会和任何人都不能逾越的鸿沟,又恢复了他们过去在瑞士的好日子。整整九年,他们享受着不必细细叙述的幸福;这篇故事的结局无疑可以使那些能够理解任何形式的诗歌和祈祷的人,猜想得到这种幸福的滋味。
德·鲍赛昂夫人的丈夫,德·鲍赛昂侯爵先生(他的父亲和哥哥都已去世,由他继承了爵位,所以由子爵变成了侯爵),身体十分健康。只要我们确实知道我们的死能够使别人幸福,这个信念就最能帮助我们坚持活下去。德·鲍赛昂先生是一个执拗而且喜欢挖苦别人的人,他同别的终身享受年金的人一样,认为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精神饱满,就是多一层别人所不能享有的快乐:再说,他又是一个风流老手,做事有条不紊,过分讲究礼节,精于心计,他能够冷静地对一个女人倾诉爱情,就如仆人说:“太太,开饭了”一样。
这一小段关于德·鲍赛昂侯爵的传略,叙述出来的目的是叫读者明白,侯爵夫人是不可能嫁给德·尼埃耶先生的。
因此,这九年幸福的生活,是一个女人所能签订的最甜蜜的租约,过了九年之后,德·尼埃耶先生和德·赛昂夫人又回到这段艳史开头时他们所处的原来十分不自然的局面里;这是一下致命的打击,很难加以形容,可是能叫精确的数学来标明它的项。
加斯东的母亲德·尼埃耶伯爵伯夫人,从来不想见到德·鲍赛昂夫人。她是个性情耿直、品行端正的女人,曾经完全合法地给加斯东的父亲尼德·埃耶先生以幸福。德·鲍赛昂夫人明白这位可敬的老寡妇必然是她的敌人,必然想把加斯东从这种不道德反宗教的生活里拯救出来。德·鲍赛昂夫人很想卖掉她的土地,到日内瓦去。可是这就等于不信任德·尼埃耶先生,她不能够这样做。何况这时候他恰好对瓦莱卢瓦的土地十分感兴趣,他在那里遍地栽种;到处开垦。这样一来不是等于剥夺了他的一种无意识的幸福吗?女人们总是希望她们的丈夫,甚至情人,享有这种幸福的。这地方来了一位德·拉·罗迪爱尔小姐,年龄二十二岁,每年有四万法郎年金的好入息。加斯东每次有事到马内维尔去,都能见到这位有钱人家的千金。这些人物一个个排列在那里,就像算术比例式上的数字,一个月以来,德·鲍赛昂夫人动足脑筋在解决这个可怕的算题,现在下面这封在一天早上交给加斯东的信,就可以解释德·鲍赛昂夫人是怎样解决这个难题的:
我亲爱的天使,我们彼此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没有什么能够使我们分离,我们的爱抚经常代替我们的语言,我们的语言也就是我们的受抚,在这种时候写信给你,岂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不,亲爱的,没有什么不合情理。有些事情是一个女人不能够当着她情人的面说的;只要一想到这些事情,她就变成哑巴了,全身的血都会倒流到她的心脏里了;她既丧失了体力,也丧失了理智。在这种情况下留在你的身边,这实在叫我痛苦;而我经常遇到这种情况。我觉得我的心对你应该完全忠实,什么思想都不应对你隐瞒,包括那些转瞬即逝的思想在内;我十分喜欢这种美妙的无拘无束,我不愿意长期的受约束,不自由。因此,我必须向你倾诉我的苦恼,是的,这的确是一种苦恼。你听我说吧!你不要用得了,得了,别胡扯了这种不礼貌的话来阻止我说下去,虽然我是爱听你这样说的,因为凡是你说的我都欢喜。我的亲爱的天上配偶,让我告诉你吧,过去差点儿使我丧命的痛苦的重压,已经由你把遗留的痕迹完全消灭了。我只由于你才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必须有你这样的青春年少的天真,有你的伟大心灵的纯洁,才能满足一个苛求少妇的心愿。朋友,我常常想起在这悠长而又迅速的九年中,我一次也没有嫉妒过,我就高兴得心头突突地跳动。我拥有你灵魂的一切花朵,也洞悉你的一切思想。在我们的天空中,没有丝毫云翳,我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牺牲,我们总是按照心灵的启示行动。我享受了一个女人所能享有的无边幸福。我的眼泪润湿了这页信纸,只不知这些眼泪能否向你表达我的全部感激之情?我真想跪下来写这封信。不过,这个幸福倒使我尝到了一个比遗弃更可怕的痛苦。亲爱的,女人心里有许多很深的褶痕,直到今天为止我都不知道我的心的广度,正如我不知道爱情的深度一样。我们所能承受的最大的不幸,同我们仅仅想到我们所爱的人可能遭受不幸,两者相比,前者不知要轻多少倍。如果不幸是由我们造成的,难道不应该为此而死吗?这就是一直压抑在我心头的思想。可是这个思想的后面还牵引着另一个更加沉重的思想,它能贬低爱情的光荣,它杀害爱情,把爱情变成耻辱,永远败坏人生。你三十岁,我四十岁。这种年龄的差别难道不会在一个痴情女人的心里引起千万种恐怖吗?你为我作出牺牲,为我抛弃了世间的一切,你起初会不自觉地,然后会认真地感觉到这些牺牲的。你也许会想到你的社会遭遇,想到缔结一定能使你增加财产的婚姻,想到你能够承认这件婚事,承认你的子女,能够叫子女继承你的财产,能够重新出现在社交场所,而且体面地占据你应有的位置。可是你可能抑制住这些思想,很高兴在不让我知道的情况下,为我而牺牲了一个富家女、一笔财产和一个美好的前途。你作为年轻人,一定是十分慷慨地想继续忠于我们的誓言的,这誓言只在天主面前对我们才有约束力。我过去的痛苦可能出现在你的眼前,你过去拯救我出来的不幸可能在保护着我。你爱我完全是由你怜悯我的缘故!这个思想对我来说,比害怕误了你的一生更觉可怕。那些用匕首刺杀他们情妇的人是十分慈悲的,只要他们动手刺杀的时候,情妇们是幸福的、无辜的而且充满幻想的……一点不错,死亡比几天以来使我暗地悲痛的两个思想更可取。昨天,你温柔地问我:
你有什么心事那时候,你的嗓音使我战栗起来。
我一直以为,按照你的习惯,你一定会看穿我的心事,我就等待你把心里话告诉我,我以为我对你理智的打算有了正确的预感。于是我就想起了你的一些习惯性的关注,在这些关注中我发现有一种矫揉造作,通常在男人感到忠诚是一种负担,没法子继续下去的时候,就有了这种矫揉造作。在这种时候,我为我的幸福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我感到大自然总是把爱情的珍宝出卖给我们。事实上,命运不是已经把我们分开了吗?你的心里一定会想:迟早我必须离开可怜的克莱尔,那么我为什么不趁早离开她呢?这句话已经明白地写在你的眼底里。我离开了你,要到远离你的地方去流泪。难道我流泪都要瞒住你!十年以来这是哀愁使我第一次流泪,我太骄傲,不愿意让你看见;可是我并没有谴责你的意思。
是的,你有道理,我不应该太自私,把你的光辉而悠长的一生来为我的不久就要衰老的生命而受奴役……可是万一我弄错了呢?万一我把你的一种爱的哀愁当作是你的理智的考虑呢?啊!我的天使,不要让我疑惑不定吧,惩罚你的嫉妒的妻子吧;可是你必须让她意识到她的爱情和你的爱情;因为女人的一切就包括在这种感情中,这种感情使一切都变得神圣起来。自从令堂到来以后,自从你在她家里认识德·拉·罗迪爱尔小姐以后,我整天受到怀疑的折磨,这些怀疑使我们丢尽面子。请你使我痛苦,可是不要欺骗我;我想知道一切,知道令堂对你说什么,你怎样想法!如果你在我同某些事情之间犹豫不决的话,我就让你自由……我将自己的命运对你隐瞒,我会不在你的面前流泪;只不过,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啊!我不写了,我的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