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为兆富成家的念头一刻也没在刘氏心中丢开过,但每与二儿子说起此事,兆富都反应木讷,仿佛母亲在讲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就连邓吉昌也对此十分漠然,他对刘氏说:“还是由他去吧,邓家的男人还会打光棍不成?”刘氏感觉邓家的男人实在不可理喻,她决定亲自为兆富订下一门亲事。接下来的时间里,托人为儿子说媳妇安排兆富相亲成了刘氏唯一上心的事儿。第一次相亲,她亲手为儿子剪了头发,又把兆富的胡子刮净,用一块肥皂把他整个头部洗了又洗。后来的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媒人常三告诉刘氏,兆富坐在人家家里两眼无神一言不发,姑娘一家人骂常三给他们家领了个傻瓜来。接下来的几次与第一次相差无几,兆富相媳妇的事儿成了蛤蟆湾子的笑话。正当刘氏对儿子的婚事陷入绝望时,一个突然的发现重新激起了她的希望。一次吃饭的时候,她第一次发现红霞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并准确地算出了她已十八岁。红霞高高的个子,身材苗条挺拔。接下来的日子里,刘氏将所有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位姑娘身上。一天晚上,她终于忍不住,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了邓吉昌。邓吉昌对她说:“你大概想儿媳妇想疯了。”
形同木人的兆富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离家出走的。刘氏确认儿子脑子出了问题,陷入了第二次失去儿子的巨大痛苦之中,常常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整夜翻身难以入眠。邓吉昌的心思与刘氏完全不同,他常常为有一个这样的儿子而自豪。夜里,等同炕的孩子们熟睡后,他用粗壮的胳膊将妻子揽进自己被里,发现女人泪流满面。“你都想哪去了?兆富二十五岁了,他出去肯定是想做件更大的事儿。”他用粗糙的大手为刘氏拭去泪水。刘氏却伏在他怀里抽泣起来,“这样下去,邓家人非走光不可!”
兆富走后第三天,河海公社党委书记曲建成在各大队召集起二十多个文化人,出去学习炼钢的技术,蛤蟆湾子选中了邓吉昌的大女儿邓青梅。这二十多个文化人外出仅五天便回了河海公社。“炼铁原来这么简单!”他们逢人便讲。十多天后,每个村都堆起了一个高高的矿石山和煤炭堆。小山似的矿石和煤是各村车拉肩挑搬进荒原的。河海公社几乎所有的青壮劳力都放下了手里的农活,投入到了矿石的搬运中,把原本西出荒原的小路踩成了十几米宽的大路。青梅是蛤蟆湾子炼铁实验的技术员,在外出学习的五天时间里,每到一处,她都认真听认真记。这位要强的姑娘忽然间对炼铁产生了浓厚兴趣,她仿佛一下子理解了闷声不响形同痴人的二哥。她指挥众人建起了一座土坯炼铁炉,共二十个冶炼罐,亲自一锨锨添加煤炭,黑色粉末沾满了花格子上衣。土炉里的煤炭整整燃了一天一夜。疲劳的村人实在困了,便就地而卧打个盹,醒后立时精神百倍。每一个人都想象着拆炉后满罐满罐的生铁。但在第二天傍晚拆炉时,他们却一块铁也没找到。最后,从炉渣里好容易拣出七零八碎的二两铁。这一事实让每个人都心灰意冷。二十岁的青梅第一次表现出了邓家人的处事不惊。她再次要求食堂送饭,进行第二次实验。第二个不眠的一天一夜后,现场的所有人眼里都布满了血丝,青梅却毫无倦意。她和众人一个个地倒罐。大罐被一个个掀翻,众人的希望在一个个地破灭。一直到第二十个,仍没见铁的踪影。只在风道口发现了零零碎碎一点铁,上秤一称,总共八斤。青梅一直闷不做声,她俯下身耐心地用手指捻着炉渣,半小时后,她用坚定的语气向七倒八歪的村人说,没炼出铁的原因是炉里温度低,矿石没分解好。她决定搞第三次实验。绝望的众人从邓家姑娘坚毅的目光里又看到了希望,几个年轻人带头第三次装炉。正在这时,出人意料,刘氏用小推车推着一台手摇吹风机赶到了现场。“炉火只有风吹才会旺起来。”刘氏这时代替了女儿的指挥角色,把手摇风机放在风道口。点火后,刘氏开始用力地摇动她那台吹风机,但见一阵浓烈的烟雾过后,炉里煤炭疯狂地燃烧起来。青梅想接替刘氏的工作,却被刘氏一把推开,“你先回家给我睡一觉!”口气不容否定。这一夜,村里的老年人替下几天几夜未合眼的年轻人,轮流摇动吹风机。大家从风口里真切地看到,矿石在烈火中慢慢熔化。第二天上午,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遍了全村,又很快传遍了整个河海公社:蛤蟆湾子的土炉一炉炼出了一百多斤铁。
蛤蟆湾子第一个土炉炼铁成功的一个月后,又建起两个土炉。这样,几乎全村的青壮男劳力全都投入到了大炼钢铁的队伍里。他们由村支部书记郑好学统一指挥,分成三个小组,分担采运矿石、拉煤炭和炼钢任务。邓家的大儿子壮汉兆喜领头开采矿石,他臂力过人,脾性暴躁,一个人举过头顶的矿石两个棒小伙才勉强抬得动。因此,当他莫名其妙发起脾气来,没有一个人敢抢白,只有低头忍受。
在郑好学与青梅带领一部分劳力全身心投入炼钢时,邓吉昌带领两个生产队的其他劳力也整日忙碌在上千亩农田里。这位第一个闯入荒原的拓荒者,在经历了近几年来的诸多变化后,变得愈加沉默寡言。一年多时间里,闲下来时,他唯一的去处便是孤老头祝发财的牲口房,在那里,他狠劲地吸着旱烟,听戏匣子里那些时常让他目瞪口呆的各种消息,其中有令他惊恐的关于战争,并且是世界大战的预测。这种消息又常常伴着关于两个超级大国的武器竞赛。一种使他直到死时也没搞清的叫做原子弹的武器使他心惊肉跳,据说那东西可将方圆几千里毁于一刻。他自幼便视战争为瘟疫,也正因为躲避战争他才携儿带女冒死闯入了荒原。可战争的魔影似乎一刻也没停止地在追逐着他。一段时间来,他对祝老头的戏匣子产生了仇恨,仿佛那就是战争魔影的一个幽灵般的载体。如果没有这个方盒子,这些坏消息也许根本听不到的!他甚至每次都有突然将它摔碎的冲动。邓吉昌恐惧和厌恶战争,压根搞不清战争的起源和目的,在他看来,这瘟疫只不过是一种因人类活得厌倦了的一种自残方式。
戏匣子里与战争同样使邓吉昌吃惊的,是有关粮食高产的种种消息。当他听到一个村的实验田里亩产五万斤小麦时,惊异之状不亚于听说一个原子弹就在身边爆炸。“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对祝老头叫道。祝老头眯着一双眼睛在听戏匣子里的消息和他的评论,一声不吭,清淡的烟雾从他两个鼻孔徐徐冒出。这位蛤蟆湾子唯一的老人因有聚鼠的本领备受村人敬畏。那次因酒后乱性教过瘸哥聚鼠咒后,他一直陷入一种无法排解的自责中。自此滴酒不沾,对好奇的年轻人有关聚鼠的问话充耳不闻。他平时很少说话。众人听到的他的声音多是对牲口的呼唤和呵斥。
有关战争和一亩地能打五万斤粮食的消息,使邓吉昌隐隐感觉出了一种多少年未有过的惶恐和不安,致使这位饱受风雨的汉子常常整夜整夜地失眠。这时,正是刘氏为兆富的婚事尽心思的时候。妻子痴心于兆富的婚事,他觉得再没有可以吐露心思的人了。有一次,他在街上碰见王来顺,突然觉得该把这个想法与他讲一下。但此时的王来顺对这个大队长显然开始怀有敌意,他对大队长说:“我是个单干户,别让人说你这个大队长的闲话。”说罢背手离去。此后,村里便发生了一系列怪事。先是火球在村街翻滚并在自家院子里停留,再是水水超乎常规的发育,后来是那场全村性的笑灾。但这些都丝毫没减轻他恐惧和不安的预感,相反,这种使他整夜难眠的预感却更加强烈了。他只能用更加努力的劳作来排解心中的惶恐和不安,又像是在等待那次灭顶之灾的到来。秋种时,公社党委书记曲建成来到蛤蟆湾子。他不仅证实了戏匣子里亩产五万斤小麦的消息,还要在各村搞一块亩产五万斤的实验田。曲建成亲自在原邓家的红土地里划出一亩,并插上了一块“五万斤高粱实验田”的牌子,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本本,对参与实验的劳力讲着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搞到的高产技术。他命令由单铧犁耕地,横、纵套耕四次,平整九次,深度普遍在八寸以上。每耕一次便要求劳力施一遍有机肥,这样这一亩地施底肥的数量是:草皮一千二百担,水草二十担,湾泥二十担,灶壁十九担,石灰十斤和烂黄土八斤。不仅如此,他还下达了这亩实验田施高粱种一百五十斤的天数。他兴奋地对邓吉昌讲解他的最新技术,说这样就可使地温升高,土壤疏松,然后说:“秋后看吧,保管能打五万斤高粱。”
此时,蛤蟆湾子的男劳力大炼钢铁正干得昏天黑地,一车车黑糊糊的生铁被大车拉到县里,换回来一面面火红的旗子。接下来,邓青梅扔下手头繁重的工作,指挥劳力建起一座小高炉。她解释说这是洋炉,比土炉又快又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