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娶妻亡母之后的两年时间里,河海乡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先是上边来乡里清理农业社,全乡被砍去二十多个社,蛤蟆湾子两个因办得较好被保留。但不出半年又有工作组下乡,与上次意见相反,要大力办,只是地主、富农成分的不准入社。此时,王来顺一家的真实身份已被乡里查明,他家和虎子成了蛤蟆湾子唯有的两个单干户。事隔半年,上边又要成立人民公社。几乎所有蛤蟆湾子村人都被搞得晕头转向,面对一下子冒出来的新名词如坠雾中。只有孤老头祝发财因有个戏匣子懂得最多。邓吉昌便时常晚上待在社里,不厌其烦地听祝发财说戏匣子里的话。然后再将这些话逐一与曲乡长的说法对照,像猜谜似的耐心琢磨一次次突然而来的变故。
曲乡长开社长会传达要成立人民公社时正是小麦全都播上的时节,每一个荒原上的人都感到这个深秋与众不同,已入八月末了,天热得人时常光着脊背还汗流满面。有一天夜里,空中响起了几声沉闷的惊雷。这雷声即使祝发财这样年纪的人也从未听过,仿佛就在屋顶炸开,每家土屋都在雷声中颤动,窸窸窣窣落下坷垃,厉闪把屋外照得比白昼尚亮几分。王来顺想起自家黄牛和刚生下的小牛犊还在屋外,不顾赵氏劝阻出门想往屋里牵牛时,发现了当空中滚动着一个大火球。这火球足有磨盘大小,闪着刺目的光亮在离屋顶几尺高的空中滚来滚去。王来顺被吓得立在原地,两眼直直地随火球移动,火球似乎越来越低,先是在自家屋顶上滚过,又直奔社屋不远处的一大堆秫秸,秫秸登时起火。火球又在几户人家四周转了一圈,碰在一家墙壁上时,又与一厉闪对接,立时变得有半间房子大小。最后,王来顺发现火球坠入邓家院子里,邓家四周一时被照得火红。看到火球的不仅王来顺一人,许多被窗外红光吸引趴在窗口往外观看的村人都看到了这可怕的怪物,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在电闪中,几个人看到了那堆燃烧的秫秸堆,可没有一个人敢出门喊救火,任那堆秫秸燃烧。又一声惊人的霹雳,大雨倾盆而下。火球和秫秸堆发出的红光很快不见了,只时时有电闪雷鸣。大雨足足下了三个小时。早晨,蛤蟆湾子村人一个个走出门外,四下查看昨夜发生的灾情。却见房屋、牲畜都未损伤,只有一堆被雨水浸泡的黑糊糊的秫秸堆。刘氏站在屋门前,说着自家昨晚火球在院子里翻滚的奇景。昨晚大雨一停,她便颠着小脚和邓吉昌一起挨屋呼唤孩子们,对兆喜一家四口格外上心,因为从她窗口看着那可怕的火球在兆喜窗口稍有停顿。直到每个人都答应并开门出屋,刘氏的一颗心才放进肚子里。秋兰说,火球看样子想要进屋,把窗子都烧坏了,水水惊叫一声火球才离去。刘氏走进兆喜屋里,见灯光下的水水面色红润,正打着轻轻的鼾声熟睡。她抚摸着水水的圆脸,心里一遍遍地念佛。
人民公社正在河海乡筹建,刘氏却突然发现,那个雷雨之夜后孙女水水几乎眼看着在长高。她五天前刚给水水换上的新衣,今天就变得短而紧身。鞋子也是一样,几天前还摸着脚趾前尚有余空,可今天就再也穿不上了。她将只有四岁的孩子揽在怀里,清晰地听到那发自身体里咯咯的生长之声。一个月后,她坐着伸手抚摸水水的头顶,摸到的却是小姑娘的鼻子。水水先是开始穿八九岁孩子的衣服,很快连青梅的衣服也能穿了。瞎嫂说,那个火球把水水的筋骨击开了。正当村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怪事时,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这时,河海乡已办起人民公社,曲建成任公社党委书记。蛤蟆湾子两个社改称生产队,同属蛤蟆湾子大队,原朝阳农业社会计郑好学任大队支部书记,邓吉昌任大队长。蛤蟆湾子大队在全公社第一个办起了公共食堂。每到吃饭时间,数百人便一起赶到社屋,除两家单干户外,各家灶膛已成了摆设。这一天,负责拔菜的妇女在下地时,发现村口树林的每棵树的根部都生出一簇簇怪状的蘑菇:高脚挑个尖顶,一个紧挨一个。她便回到食堂喊所有的炊事员姐妹:“老天爷给咱送菜来啦!”七八个人一起赶到树林里,都发现了叫不上名的蘑菇。大家欢笑着把蘑菇一把把采进筐里,兴奋地相互打着哈哈,想象着放工社员和老人孩子吃上这新鲜野味而赞不绝口的场面。吃饭时,大家品出这怪蘑菇味道不似蘑菇鲜美,有股淡淡的狗尿臊气。但每个人都将分到的一碗就着干粮吃了下去。最早吃完的是与常三分家的雨小两口。雨刚将碗放下,忽觉心头一振,继而不由自主地冲着对面的老婆傻笑两声。雨的老婆已怀了身孕,起初她尚觉奇怪,但饭碗刚放下,也觉心头一振,继而也瞅着雨傻笑两声。这两人你一声我一声,时断时续的傻笑引来几个围观者。但不足一袋烟工夫,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如雨两口子一样,开始嘿嘿、嘿嘿地傻笑,继而笑声此起彼伏,比夏日里傍晚蛤蟆湾子里蛤蟆的呱呱叫声还乱、还杂、还响几分。孤老头祝发财这时喂完牲口来吃饭,起初以为发生了什么喜事,他走近笑得最响的兆喜:“大兄弟,有啥喜事?”却见兆喜并不作答,只顾自己傻笑。他发现,一旁的秋兰也发出同样的笑声,一对硕大的奶子一起一伏。祝老头又走近常三,常三抹一把脸,嘿嘿地冲他笑。包括孩子在内,所有吃过饭的村人都在傻笑,他们只知道傻笑,却不知为何而笑,究竟在笑什么。每一个大人都知自己的行为不雅,却都不能自已,越是想抑制笑得越厉害。村人们似乎从未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他们的笑声由嘿嘿而乐变为哈哈大笑。最初还是站着笑,后来蹲下笑,躺下笑,有人竟笑得在地上打起了滚。笑声由低至高,再由高变得低沉。泪水从脸上流下来,笑声变成了哭声。邓吉昌也在笑,他用了全部意志想止住笑声,可一次次努力全都失败。他心里十分明白,如此笑下去,结局一定是笑竭生命,但毫无办法。在自己的笑声里,死亡的恐惧向每一个心头袭来。傍晚,男女老幼仍在各自发笑,但笑容已僵在每一个人脸上,人人满脸黯然无光,面部在痛苦地抽搐。笑声引来村里的单干户王来顺,他远远地背手站着,神情如观赏着一群表演的动物。
若不是瞎嫂,村人真不知这场笑灾会有怎样的结局。天将黑下来的时候,水水和瞎嫂才回到村里,她们去邻村买一种叫做“的确良”的布去了。她没等祝老头说完事情的经过和缘由,就吩咐没卷入笑灾的几个人采拔蒿草,又将蒿草放进两口大锅里烧煮。而后,端着煮出的蒿汤让众人一个个服下。最先喝下几口蒿汤的是蛤蟆湾子大队长邓吉昌。一袋烟工夫后,这位备受村人敬重的汉子第一个止住了笑声,不多时恢复了正常,他清醒而真切地看着在傻笑的村人,一时羞愧难当,亲自端碗给众人喂蒿汤。在众人一一恢复常态时,纷纷相互询问怎么了。瞎嫂告诉大家这种怪蘑菇是“狗尿苔”,吃下去会狂笑不止。蛤蟆湾子村人吃了“狗尿苔”发生集体笑灾的事传出去方圆上千里,以致当地人将此当成了一个口头禅,别人对自己嘲笑,反击的话就是:
“笑啥?吃狗尿苔了?”
种种怪异之事的发生使蛤蟆湾子全村人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公社党委书记曲建成却认为是迷信抬头。他决定通过扫盲来解决村人的愚昧问题。蛤蟆湾子在河海公社第一个办起了学校和扫盲班。红霞当上了教员。白天孩子们上学,晚上成年人扫盲班上课。这年麦收本来不错,可遍地的粮食收上来的却不多。路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麦穗,粮粒在大车拉庄稼的路上铺了一层。热心学文化的蛤蟆湾子劳力对此漠然视之,他们对邓吉昌“要颗粒归仓啊”的大呼小叫麻木得没有任何反应。大队支部书记郑好学把邓吉昌拉进扫盲班,“学文化是正理,现在粮食全国供应,每人一个粮本,还愁没吃的?”
就在蛤蟆湾子大人小孩全都醉心于文化时,兆富又有了一项惊人的发明:将只能磨面的机器改装成了一台拖拉机。这天下午,大队支部书记郑好学召集干部们传达上面要求大炼钢铁的精神,在离大队长家只有十多米处想放开喉咙喊人时,却听得邓吉昌家院子里发出一阵突突的机器欢叫声,随之,兆富驾着一台拖拉机跑出了院子,并直冲他奔来。他吓得忙向路边一闪,拖拉机从自己身边跑了过去。“天呢,果然造出来了!”大队支部书记心头的兴奋远远压倒了因拖拉机差点撞了自己的气恼。兆富的拖拉机在蛤蟆湾子的大街上奔跑着,突突地喷着黑烟。人们从各自家里跑出来,两眼放光地看着兆富的这个“怪物”。荒原的主人们根本不知拖拉机为何物,他们指指点点,相互询问。当听有见识的人讲这叫拖拉机时,众人的惊奇超出了几年前他们第一次见到那台动力磨面机。
兆富新的研制事实上从一年前就开始了,他是进城看到这个会跑的铁家伙后,突发奇想自己也要造一台的。回到荒原,他将造拖拉机的想法告诉了家里人。当时河海乡正在酝酿建人民公社,邓吉昌闷声不响地在考虑那些他听到的各种新鲜名词,对儿子的话没往心上去。倒是青梅、红霞两个姑娘对此兴趣十足。此后一年的时间里,兆富重又回到他那间曾制造出磨面机的房子里,独自一个人全身心地投入他最新的创作中,有时为一个难题彻夜不眠。当有一天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遇见他的人都被他吓了一跳:他形容憔悴,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半个脸,颏下黑黄的胡子翻卷着,上面沾满了油污。全村人这个时候都在议论那个火球和水水眼看着长高的新鲜事儿,他对此却一无所知。那个电闪雷鸣的暴风雨之夜,他被连日的劳累搞得头晕目眩,死死地睡了过去,对窗外的震天惊雷毫无知觉,直到刘氏在黎明时分敲着门喊他,他才揉着睡眼打开屋门。他没去听家里十多口人七嘴八舌的议论,重新点燃油灯进行他的研制。几十天后,他第一次看到了给自己端饭的水水。当时他以为是青梅或是红霞,听到一声甜甜的“叔叔”时才抬起头。他惘然地问水水是谁。“我是水水呀!”俊俏的姑娘一双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二叔。兆富只“噢”了一声,又低头忙自己的工作,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拿起一个馒头往嘴里塞。他已完全没有了时间观念,竟以为自己已在这间工作室忙碌了近十年。村里笑灾后的一天中午,他认为已万事俱备,疯疯癫癫地跑到社屋,命令两名机手将磨面机停下来。“帮我把机器抬回家去,我的拖拉机就要能跑了。”两名机手虽然没听懂他说的话,但按他的意思做了,将机器熄火,又帮他把机器抬回家里。第二天下午,两名机手和全村人都看到了兆富开出院子的拖拉机。
几天后,曲建成在蛤蟆湾子召集了一个全公社社员参加的大会,让兆富演示了自造的拖拉机。年轻的党委书记手持用硬纸壳卷成的喇叭筒,满口新词满怀激情地给大家讲了一通话。当他说到据科学家讲,如果植物能利用射到地上的太阳能的百分之三十,粮食的亩产量就可以达到四万斤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吃惊不已。“大家听清楚了,不是四百斤,也不是四千斤,是四万斤!种地现在缺肥料,人家一个县的农民从卤水里提炼出氯化钾、氯化镁和氯化钙,从草木灰中提炼出硫酸钾,又在此基础上制成化学肥料和混合肥,质量完全比得上工厂里生产的化肥。上边现在指示大炼钢铁,就是多造火车、飞机、汽车还有我们的农用拖拉机。兆富造出了拖拉机,人家别的县农民还能用沼气建发电站,家家户户用上电灯了……”
一连多日,曲建成的话使蛤蟆湾子每一个人都激动不已,而内心里反应最强烈的是兆富。土法炼钢、沼气发电站、卤水和草木灰能造出化肥,甚至植物对太阳能充分吸收可亩产四万斤粮食的说法,将他从刚刚研制出拖拉机的喜悦中一下子拉了出来。他重又将自己关进屋里,几天后,人们发现他重又形容憔悴,双目无光,活脱脱一个痴呆患者。公社党委书记曲建成找到兆富,告诉他公社正派人出去开采矿石,准备用土法炼铁。“这下全看你的了,兆富。” 兆富却毫无反应,两眼呆滞。曲建成只得找邓吉昌和刘氏。刘氏没接公社党委书记的茬,她喃喃自语道:“该给兆富成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