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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几场大雨过后,荒原上的野草和庄稼都在拼命地疯长。但被一队社员翻耕过的坝地仍然寸草不生,重又泛起一层白花花的盐碱。此时,公社到村里来收购新一茬生猪。蛤蟆湾子每家都喂了一两头猪。几乎每户都从近几年养猪中得到了实惠,不仅将一圈圈猪踩的粪肥作价给了大队,每头猪还能换回几十块钱。年底按工分分粮分钱,绝大多数人家却发现一个劳力忙活一年所挣的钱粮并不比养一头猪挣的多。这使全村养猪的热情空前高涨。但最使村人头疼的是生猪一百二十斤才够收购的斤两,此下一律不收。最先公社来收购时,村人们都将自家的猪在过秤前饿上一天,然后用汤水喂个圆肚,很多原本不够秤的猪便蒙混过关。但这一次收猪的干部已明白了个中之诈。他们将磅秤一放,见有人送猪并不急着过磅,却让送猪者先将猪放在太阳下,几个人慢条斯理地在大树阴凉里吸烟。果不其然,两小时后,肚子里装满汤水的猪开始狂泄不止,每一头被捆绑的猪身下都有一大摊屎尿,恶臭冲天,先前圆圆如怀崽的猪肚子整个儿塌陷下去。收购猪的干部这才命令卖猪者住磅上抬,绝大多数猪被打了回去,即使够秤的也仅被评个三级,价格每斤比一级肥猪低出一毛五分钱。只有孤老头祝发财招呼人抓来的一队社屋里六头猪全部够秤,并一律定成一级。社员们十分泄气,骂骂咧咧解开绑自家猪腿的绳子,赶不够秤的猪回家。他们愤愤不平,因为实在没有多余的粮食喂牲畜,况且一旦这次机会错过,再次收猪就要等三个月,而仅吃草料的猪长到百十斤便基本停止生长,下次能否够秤谁心里也没有数。这样,本可到手的几十元钱变得遥遥无期,打乱了各家用卖猪钱购买家什衣物的所有计划。公社的干部拉着仅有的几十头猪走后,人们忽地产生了疑问:怎就孤老头喂的一队的集体猪个个够秤,且全定了一级?村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自多年前孤老头醉酒教会瘸哥“聚鼠咒”而将全村的鼠聚过之后,孤老头再不显山露水,因他常年住在一队社屋里与牲畜打交道,村人已将他淡忘了。但这次卖猪再次引起人们对他的注意。五个没将猪卖出去的社员来到一队社屋时,祝老头刚为几十头猪添过草料。社员们这才发现祝老头养的几十头猪与自家猪的不同之处:户养的全是尖嘴巴尖耳朵,而祝老头的猪全是嘴巴短平,耳朵圆圆。他所养的两头老母猪刚生过仔,每头母猪身后的仔都有八九只。这些更加剧了前来的社员的好奇心。他们走进祝老头的小屋,见孤老头正躺在土炕上专心致志地听他的戏匣子。祝发财已七十多岁,下颏上长着一把花白的山羊胡,头顶的头发已全脱。他把收音机的声音放得很大,但仍要把戏匣子贴在耳朵上才能听得清。老人朝进屋的众人摆摆手,然后又指指戏匣子,意思是让大家先不要打扰他,他听得正入迷。社员们根本就不关心戏匣子,他们关心的是祝老头与众不同的肥猪。孤老头耳朵已聋得厉害,每句话都需趴在他耳边大声吆喝。好半天,祝老头才听明白了众人的问话。“你们是说猪啊!”他的声音一时变得很高,生怕众人听不见,“是秦医生配的种。他那小管管灵着呢,百发百中,比起种猪配种省劲多了,种子好啊。”祝发财的话一下提醒了众人。他们忽地记起瘸哥用他那根本不足身量的小公猪给郑好学的母猪配种时的情形。那时秦建军还不是村医,与大家一起在旁边观看。那头身材矮小的公猪终于在瘸哥帮助下完成了它的使命后,秦建军却站出来说不行。“即使配中了也难长大猪的。”他说。他祖上三代干兽医,对禽畜配种了解颇多。他的话却引来瘸哥的反感,他认为秦建军对小公猪的诬蔑实际上是骂在自己脸上。他马上反唇相讥:“说我的小公猪不行,那你行吗?你行就现场配给大家看看。”在众人的哄笑声里二人不欢而散。但此后不久,秦建军却不知从哪里弄个试管回来,他说自己可以为母猪人工授精。“这可是良种,”他举着试管给每一个社员观看,“配猪包管全准、全生、全活、全壮,弄好了,一窝能生十多头猪仔!”他的话引来了全村人的哄笑。有人开他的玩笑说里面的东西不是你的吧,要是母猪生个人不人猪不猪的东西可咋养活?瘸哥尤其对他嗤之以鼻,他与众人一样取笑秦建军:“就凭你那小管管就能配猪?还是拿回家给你老婆用吧!”说完骄傲地吆喝着他的两头小公猪离去。秦建军面对村人的不理解无可奈何,最后找到孤老头祝发财,肯求他让自己作个试验。孤老头虽然也不相信他的那个小管管能替代公猪,但还是答应了年轻人的请求。“白花母猪正发情呢,可千万别给队里误了事。”孤老头嘱咐道,然后看着秦建军为母猪人工授精。半年后,白花母猪果然一胎生下九崽。两个月前,由瘸哥小公猪配种的母猪也生了五只猪仔。在喂养中祝老头发现,白花猪的九只崽全都头长得快、膘上得猛,六个月后,这九个猪崽的个头全都超过了提前出生两个月的另一窝。这使他对秦建军佩服得五体投地。待两头母猪再次发情,瘸哥已遇难身亡,两头小公猪也早让外村买去。而即使瘸哥活着,祝老头也不会再用种猪配种了。

秦建军人工授精果真能长大猪的话很快传遍了全村。这使众多的村人对秦建军贬褒不一。得肺结核死了孩子的社员背后对他大骂不止,说这哪是给人治病的医生,纯粹种猪一个。而更多的人特别是养母猪的却对他倍加推崇,纷纷要他为自家母猪人工授精,人们还闹闹嚷嚷跑到一队社屋里,问祝老头队里有无猪仔要卖。

盛夏来临之后,草桥沟成了大人孩子游水洗澡的好去处。原本浑浊的黄河水经过细流沉淀,水到蛤蟆湾子村时黄沙已变得稀少。干渴的村人捧饮几乎觉不出了碜牙。人类对水的渴望在蛤蟆湾子得到最集中体现,在依靠大湾吃水时,人们仅以不缺水为最高追求,一旦流淌不尽的河水涌来,他们才知人对水的要求不仅是饮用。黄河水从草桥沟流过的第一个夏天,全村大人孩子几乎全都学会了游泳,即便最不习水性者也能在宽几十米的沟中游个来回。烈日下,干完活的劳力最大的愿望便是跑到沟里洗个凉水澡。孩子们更是一放学便甩着书包奔向大沟,有时衣服都顾不得脱光便跳进水里。但是,一天傍晚放工时,常三却遇到了一桩怪事。那天二队队长雨宣布散工时,常三走在最后,他忽地萌生了去沟里再洗个凉水澡的念头,独自一人扛着锄头来到大坝下的沟边。已经五十多岁的常三身体仍然硬朗,四十年后,他成为石油城为数不多的高寿人之一。“兔子肉给了俺好身体啊。”那时,方圆百里已不见兔子的踪迹,他对城里的年轻人不厌其烦地讲述自己曾一天打回五十只兔子的辉煌战绩,把大家听得连连摇头表示不信。常三自进荒原后穿鞋总不提后跟,他走起路来鞋后跟打得脚掌嗒嗒直响。这声音曾使荒原的生灵闻风而逃。这个傍晚,当他一个人走到沟边甩鞋剥衣准备下水时,却见不远处水流中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向他漂来,起初他没在意,但那东西随水流到他近前时令他大吃一惊。因为水面上飘着的是个拳头大的秤砣。起初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凝神细看,那的确是秤砣,秤砣上方的小孔中还穿着根细线。说来也怪,那秤砣漂到他近前不再随波而下,只在水中摇摇摆摆,似专为常三送来的一样。自幼天不怕地不怕的常三并没为漂在水面上的秤砣吓退,但他临时取消了下水的念头,用手去抓那系在秤砣上的麻线。他想: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但手一旦摸到那线绳,黑铁秤砣如磁石般将他伸出的右手吸住,并如有千钧之力往水下沉去。水沉到肘部时,常三感觉一只老虎钳般的大手将自己入水的手腕抓住,继续以千钧之力往下拽着。常三并没惊慌,脑子在飞快地旋转,喃喃自语道:“水真凉快呀,得下去洗洗。”他这话刚说完,本已快将他拽入水中的那只大手猛地撒开。常三一下子跃回岸边,朝水中大骂道:“老子没那么傻,鬼才下水呢!”然后飞快地穿裤趿鞋,将汗衫搭在肩上跑上大坝。此时天已近黑,常三清楚地看到自己入水的一只手腕部有深深抓印。“沟水里有水鬼呢。”进村后,他向每一个村人展示他的手腕,众人都看到了被抓过的印迹。这使蛤蟆湾子老幼大惊失色,第一次充满对沟水的恐惧。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三天,两个年轻人在大清早挑水时看到水边漂来一个人头大小的白面馍馍。因有常三的教训,他们惊叫着跑开。而当更多的村人来看时,水中一无所有,泛着微微黄沙的水在缓缓流淌。在更甚的恐惧之后,村里上岁数的人得出一个结论:不义之物千万莫取,说不准那就是灾星。这一结论致使多少年后蛤蟆湾子村人看到大路上别人掉的财物都视而不见,成为邻村人的笑谈。

在蛤蟆湾子村人充满对沟水恐惧的议论中,邓家的长孙邓跃进却在每天晚饭后独自一人去沟水里游泳。他感觉常三讲的事和村民的议论十分可笑,根本不值得一信。跃进已不再上学,进入青春期的他发育速度惊人。为了让全家人相信他已经长大,每次挑水,总是将筲装得满满的。他常常被木筲磕得小腿肚子青一块紫一块,并溅得满身是水,却丝毫动摇不了他一次挑满满两筲水的决心,往往水还未挑下大坝扁担和木筲便一起从肩上滑下。他固执地将筲中余水倒掉,重去沟里将两筲灌得外溢。第一次挑水,太阳一竿子高出去天黑下来尚未回来,刘氏慌慌地去大沟里寻找,却见跃进正挑着两满筲水弓着腰深一脚浅一脚走来。“你还没长够身量呢,这样会压得你不再长的!”刘氏既生气又心疼,可她还是看着大孙子将两满筲水弄回家里。今年放暑假时,小闹子的个子不仅超过了妹妹水水,甚至已与大他四岁的小叔兆财不相上下,因此,当邓吉昌答应兆财不再去公社上中学时,跃进也提出不再上学,并且非常坚决。邓吉昌从孙子坚定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年少时的影子,后来他站出来为跃进开脱,说不上就不上吧,跃进和兆财都上了五年学,也算文化人了。为证实自己的体力,跃进当天呼哧呼哧地一连挑了七八担水回来,直到将家里的那口大缸灌满为止。这样,邓家今年一下子多了两个挣工分的劳力。

只要留心,其实到处都是岁月流逝的痕迹。有一天兆富当着刘氏的面用剃刀刮脸时,刘氏清晰地看出了儿子身体所起的变化。兆富虽然如先前一样消瘦,但身材硬朗挺拔,脸上的胡须已完全不是前几年黄软的样子,变得粗黑坚硬,刮脸时发出喳喳的声响。“兆富二十八了。”根据兆富的年龄,刘氏同时算出了红霞二十三的准确年龄。兆富的婚事是一直以来压在刘氏心头的石头。最早的时候,刘氏想通过媒人尽快让儿子娶妻生子,当她忽然想到红霞其实是最可意的儿媳人选后,她变成了儿子婚事的最大障碍。上门提亲的连刘氏这一关也过不了。“由他去吧,我不管,找不着就打光棍算了。”与此同时,刘氏处心积虑地为兆富和红霞创造在一起说话做事的机会,时时处处留意两个年轻人见面说话的每一个细小细节,为每一次他们亲昵的语言和动作而暗自兴奋,腊白的脸上因此挂上红晕。在刘氏看来,两个年轻人的事儿已板上钉钉,就差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是刘氏的女婿曲建成。他在去县里开会时,与魏书记说起了红霞的婚事,并说了他的想法。“兆富很了不起,是我们河海乡的科学家。”曲建成虽然事先并不知道刘氏的心思,也不知道魏书记夫妇怎么想,而他说的话,恰恰是所有人都在想的一件事,包括红霞本人,所有人期望的都是同一个结果。一切似乎变得水到渠成,刘氏在得到红霞羞涩的默许后,甚至打算一边打发邓吉昌去跟未来的亲家正式定亲,一边抓紧时间为兆富赶制新婚被褥(这时候,为兆富结婚准备的棉絮因存放多年已变黄),年节前就为二人完婚。可邓吉昌的突然去世却将她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

草桥沟挖成以后,邓吉昌每年大地封冻前都要沿着草桥沟大坝在河海之间走一遭,如前些年他每年都查探黄河入海口一样。但完全读懂河父海母之地的秘密的他,却不再像多年前那样,要去弄清一个个难解的疑团,而是漫无目的地行走,这行走成了一个无法改变的惯例。“你的腿不行了,也上了年纪,别再犯这傻劲了。”邓吉昌再次出门时,刘氏一反默许的常态对他说。但她却从男人的目光里看到了不容动摇的坚定。其实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阻止丈夫。对出门的男人,她像往常一样为他准备好年节才能吃上的白面馍馍,并亲自用一条比自己的缠脚布还要长的布条为他打好绑腿。

邓吉昌一去五天未归,破了近几年的先例——以往沿草桥沟走一遭的时间是三天。起初,刘氏还以男人上了年纪腿病又加重了来宽慰自己,但这天夜里她做了个梦:自己家那根粗粗的屋梁突然伴着一声巨响断裂。醒来后,屋梁折断的巨响还在耳边回响。她再也睡不着,慌慌地叫起兆富、兆财、石头和跃进,并坚持自己和四人一起去找邓吉昌。一家五口在家人和村人的熟睡中启程,打着两把手电筒,沿着沟边大坝一路寻去。他们并没有走出多远,从草木桥出发往南走出不足五里路便见到了平躺在坝地上的邓吉昌。邓吉昌右手抓着一块啃剩下的白面馍馍,已奄奄一息。没人知道他已在此躺了多长时间。在天亮前,兆富、兆财、石头和跃进轮换着将老人背回家里。刘氏让兆富去社屋里开拖拉机送他去公社医院时,邓吉昌艰难地举起一只手,示意她已没必要了。全家十多口人围在邓吉昌躺着的土炕前,各自咬着嘴唇暗暗流泪。此时的邓吉昌神情平静,他昏花的两眼一一扫视屋里的每一个人,眼里充满少有的慈爱。“少着兆禄啊。”他喃喃自语,想起自己劈头盖脸抽打老三时的情形,然后示意小闹子走近自己,并伸出大手把跃进的一只手牢牢抓住。这一刻,十二岁的邓家第三代男人确切地感觉到自己真的长成了大人。邓吉昌闭上眼睛,像是积蓄着最后一份气力。“草桥沟坝地是村人的命根子,每年麦收前得翻耕一遍,它迟早会长庄稼。”他对跃进说,每字一顿,话语结实而恳切。十年后,已成为蛤蟆湾子一队社员主心骨的跃进,面对邻村对坝地的侵占,他几乎没假思索地就下定了拼命保住坝地的决心。邓吉昌又把目光投向刘氏,“我死后,就在坝地上找个埝子埋了。”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闭上双眼前,邓吉昌事实上已什么都看不见,感觉自己在海水里翻滚,如那年兆喜等众人遇难一样,他握跃进的手无力地松开、垂下,如一根干裂的树枝脱离主干轻轻落地。

邓吉昌的葬礼隆重非常,他是河父海母之地的第一个拓荒者,荒原上的住户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地得到过他的帮助,使他成为了方圆百里最受人尊重的人。一连几天,人们全部停止了手头的事情,虽人多插不上手帮更大的忙,却不肯离去,固执地参加了丧葬全过程。孤老头自告奋勇指挥了这个非同寻常的葬礼,理由是自己十六岁时见过大清王爷家的丧事。他有条不紊地指挥众人做道场,每一个细节都毫不马虎,并听不得其他人的任何主意。事实上他已耳聋得厉害,已什么也听不见了。出殡前,祝老头指挥兆富站在一条高高的凳子上,教他喊“爹,一路往西走啊”,却担心死去的邓吉昌听不见,让兆富连喊三遍。起灵时,他让抬棺木的劳力三步一停,然后招呼邓家子孙跪下磕头,喊众人鞠躬,如此反复,一直到墓地。几天下来,邓家人全都哭哑了喉咙,连讲话都困难异常,全都陷入不能自拔的悲痛之中。兆富成了邓家年龄最长的男人,但他却没能像刘氏想象的那样站出来成为这个家庭的主心骨。父亲的死使他重又进入痴呆的状态。他二目无神,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如一具无魂的肉尸。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漫无的,但在一天晚上,却准确地推门进了寡妇瞎嫂的屋子。这是自瘸哥死后他第一次踏进这个门槛,虽然长时间以来时时有种难挨的冲动,这一次,他却是无意识的,是他毫无知觉的双腿将他带进来的。一经进入这间屋子,他的脑子如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并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身置何处。瞎嫂在黑暗中半卧,她已清楚地知道了进来的是谁。情欲已完全从她仍然年轻的身体里消失,一年前她突然发现准时的经血没有再来。因此,当兆富从痴呆中惊醒并像多年前一样挨近她的身体,以求取慰解时,她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开了。两人就这样坐了半夜,两人心里都明白,他们十多年畸形的恋情已成为过去,兆富甚至清楚地知道,这些年自己独身的原因全是因了瞎嫂的缘故,是她用一双无形的纤纤玉手隔开了他本可十分顺利的婚姻。

这时候,蛤蟆湾子被秦建军人工授精的所有仔猪进入了疯狂的生长期。村里人没有多余的粮食喂猪,便将加工碎的细草和植物种子扔给它们,最好的吃食也仅是涮锅泔水而已。但这并没有影响人工授精的猪仔的疯长,原先喂一头百十斤重的生猪需要一年的,但现在三五个月便腰肥体大,看上去超一百二十斤的收购线已绰绰有余。起初,大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各自想起几年前看到的一个高粱穗装一拖拉机,一个玉米棒子压得黄牛呼哧呼哧气喘的情形,认为再次进入了魔幻状态,并将此作为不祥的预兆。但当一车车生猪被公社收购,并换回出人意料的钱时,才相信这是不争的事实。每家养一头猪已大大超出了一个劳力全年在队里干活的收入。

在卖完第二头肥猪后,常三用卖猪的钱为老三风娶回一个女人。风脸上泛溢着喜悦,将红袄红裤的新媳妇用小车推了回家。这使得刘氏又一次将心思用在了兆富和红霞身上。她掐算着邓吉昌的祭日,希望兆富早早守完孝后结婚。邓吉昌死后,年仅十二岁的跃进显示出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春种结束后,他催促生产队长石头一早去翻耕坝地。见石头犹犹豫豫显得毫无兴趣,他独自一人开上拖拉机上坝翻耕,并得到邓家另外两个劳力兆富、兆财的支持。石头这才招呼社员拖犁赶牲口翻耕坝地,进行他仍以为毫无意义的劳作。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几辆汽车载着长长的钢管和铁架及扎搭住处的板材、油毡等物来到蛤蟆湾子附近。随车同来的工人在草桥沟两岸忙忙碌碌地建造简陋的住处,嘻嘻哈哈地向前来观望的村人打着招呼。几天后,工人们像鸟笼似的方方正正的房子建成几大排,平平的房顶铺着厚厚的油毡。他们是进入荒原的第一批石油工人。一年后,第一口油井在蛤蟆湾子村边喷出黑糊糊的石油时,荒原的主人们才发现,他们的地盘几乎全被石油大军占领了。他们看到了各种从没见过的大小车辆,石油在高高的井架下如喷泉似的涌出地面,一个个冲天的烟囱上冒着不熄的火焰,空气里弥漫着石油的腥气,来自天南地北的石油工人操着他们能听懂或听不懂的语言。这一次,蛤蟆湾子的孩子们比面对沟水更加兴奋。他们从工地上捡回各种先前从没见过的东西,把绳子系在十多个钢管帽上,哗啦啦地拉着满街乱跑。常三第一个从村外的油井边捡回一小推车原油,从此小个子女人做饭不再用柴火,而是燃石油。各家很快便学着他家的样子改烧柴为烧原油。村子周围已有五六口油井,每一口油井边都有一大池子泄漏的原油,根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很短时间里,家家的灶坑和内墙全都挂上了一层层黑糊糊的油腻,而大街小巷也渐渐被熏成了黑色。

时光在荒原上的喧嚣中飞快地逝去。邓吉昌周年祭日一过,刘氏便全身心地投入了兆富婚事的准备中。在此之前,县委书记魏忠国曾来过一趟蛤蟆湾子。他代表刘翠英完全支持女儿的亲事。“老嫂子,”他比以往更加亲热地叫刘氏,“闺女是你养的,这下,我可把她全交给你了。”刘氏点头笑着让他放心,说红霞早就成自己的亲闺女了。刘氏请人选好了迎娶红霞的日子——到邓吉昌周年祭日时这个无人不知的日子已剩下最后二十天了。在等待这个日子的每一天里,红霞在与兆富同桌吃饭时,脸上流露着压抑不住的含羞的笑容。

但距婚期仅剩十多天,刘氏催兆富去公社领结婚证时,一个显然来自城里的年轻女人领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进了蛤蟆湾子。女人并没引来村人太多的目光,可她身后的孩子却使众人面面相觑,因为他太像邓家老二了,除了脸上没有胡楂外,从脸庞到身材活脱脱就像兆富的一件缩小的复制品。女人带着孩子径直走向邓家。刘氏见到孩子的第一眼,比村人更甚地被惊住,几乎脱口将兆富喊出声来。女人是来找兆富的,她问刘氏兆富在不在家。刘氏没能回答她的问话,因为她已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其时,她正举着为红霞缝好的大红棉袄在端详,并想象着红霞过门时穿这件衣服的可人模样。母子的到来使她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她甚至已清楚地知道自己苦心撮成的一桩美好婚姻将被无情地击为泡影。她将怯生生的孩子拉到近前,仔仔细细上下端详着他,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与孩子间扯不断的血脉关系。

兆富的婚礼如期举行。几乎全村人都在窃窃议论这桩前所未闻的稀奇婚事。因为本应该是新娘的县委书记女儿却担当了伴娘的角色,新郎则是一块木头牌位。红霞神色黯然,她按照村人娶亲的礼俗将新人扶进新房,然后为新娘换下婆家的方布和新鞋。村人谁也不敢相信暴死仅五天的兆富会如期举行婚礼,更不敢相信邓家用一个木头牌位娶进家门的是二十天前领着酷似兆富的男孩走进蛤蟆湾子的女人。兆富死在他的沼气发电厂。他是受了公社委托重操发电旧业的。多年前,因水水遭电击使他放弃了业已成功的沼气发电工程,原有设施已被完全破坏,但他凭借自己惊人的记忆力和重新找回的热情,在离自己的婚期只剩下五天时将发电厂建了起来。十多天前,他从沼气发电厂回家,一眼便看到了正坐在母亲对面的女人。虽已十多年未见,可他一下便认出了是谁,这使他很长一段时间来的一种预感得到证实,一颗一直悬着的心实实在在地复了位,顿时记起一年前父亲去世时他迷迷糊糊闯进瞎嫂屋里时的情形。那天夜里,瞎嫂无半点柔情地推开试图寻求慰解的他。他们面对面地在黑暗里坐了半夜,交谈简短得使人能记起每一个字。他说要娶瞎女人为妻,瞎嫂说:“再有一年你的婚期就到了,那人现在根本就不在蛤蟆湾子。”临了又说,“人欠下的孽债迟早要还清的。”他在此后的时间里一直有种难以自我解释的预感,这预感使他直到母亲催他去和红霞登记他仍不相信自己会和红霞成为夫妻,但他又不知道自己娶进门的究竟会是谁。这使他一度陷入难以排解的忧郁之中,在繁忙的电厂建设中静静等待一个无法知晓的结果的出现。就在他与十几年前只有一夜交欢的女人四目相对时,心里清楚地知一切都决定了。从此,他更加努力地工作,唯一的心愿便是赶在婚礼前发电成功,使自己婚礼的晚上全村亮如白昼。他的心愿果然提前实现,但就在电厂发电成功的当天傍晚,他的身体被巨大的电流烧成了木炭。包括邓家人在内的蛤蟆湾子村民都见到了兆富死时的惨状,大家本是来观看挂在电厂的几个大灯泡是如何发出太阳般的光亮的,所有人也都在兆富启动电机时如愿地看到了,但他们也看到了不愿看到的一幕:正当兆富满脸兴奋地在白昼般的灯泡光亮中向村人高呼着挥手时,他的身体着魔似的向后退去,一直退到有一人多高的一条电线下,在同一瞬间,他双脚离地,整个身体就像一件燃烧的衣服似的挂在了电线上,几秒钟后扑通倒地。待众人跑过去时,适才还高喊着挥手的年轻人已变成了一堆木炭。

兆富是因公而死,公社专门为他召开了追悼会。刘氏哭得死去活来,她刚刚从丧夫的悲痛中解脱出来,正全身心地筹备儿子的婚事,虽然连她也搞不清儿媳究竟是红霞还是不久前来到蛤蟆湾子的女人,但儿子就要成家却是不争的事实。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仅差五天就要做新郎的兆富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在她一连几天茶饭不思的一天早上,二十多天一直默默无语的城里女人却出语惊人,她提出兆富的婚礼如期举行。她态度坚决,对刘氏说:

“不管兆富生死,俺都是他的人。”

事后村里人才知道,兆富的牌位娶进门的新媳妇,是他十三年前为制造磨面机而打过工的雇主家的大闺女花。新媳妇在刘氏的悲痛欲绝中勤快地里里外外忙着家务。她以少有的耐性寻找能上手的一切活计,每次全家吃饭,她一趟趟地为每一个大人孩子将饭碗和干粮端到饭桌上,端着碗吃饭时两眼却四下巡视,不管谁碗里的粥、菜没了,便当即放下自己的饭碗去盛饭。临睡前,刘氏发现自己放在茅厕一旁的尿盆不见了,回屋时,却发现早已被媳妇拿到了炕下;早晨刚刚开门,媳妇便默默走进屋里,将尿盆给她端走,而此时,整个院子,已被新媳妇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带来的孩子已上了蛤蟆湾子小学,将胡红旗改名邓红旗。几年之后,村人几乎忘记了这个孩子是兆富媳妇带来的,连邓红旗也忘记了自己曾有的胡红旗这个名字。如麻线一样连绵不断的日子终于使刘氏开始正视现实,当二儿子再次苦心建起的沼气发电厂因无人敢碰任何设施重又成为一堆垃圾时,她开始对二儿媳同情起来,这种同情很快又变成了浓浓的亲情。花一五一十向她哭诉了自己的遭际。下洼区撤区改县后,胡万勇从区长降为农业局长,直接受他原直接下属魏忠国领导。这使他大为恼火,与花的关系越发变得互不相容。有一次,胡万勇喝醉了酒与花大打出手时,花明确地告诉她:红旗不是他的儿子。花的话正好印证了胡局长的怀疑,当天晚上他便将两人赶出了家门。花这时已经无家可归。她领着孩子在街上转了一天一夜,后来咬牙坐车踏上了通往那个一直让她牵魂绕梦的荒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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