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种全部结束后,邓吉昌找到大队支部书记鲍文化:“咱得把草桥沟两边的坝地翻耕一遍。”大队长的话让支部书记大惑不解,而邓吉昌接下来的话更使他陷入雾里云端。邓吉昌一本正经而又话语恳切:“以后,草桥沟两边的坝地可能是咱村的命根子呢!”鲍文化也发现了邓吉昌的衰老,他确信大队长在说糊涂话。蛤蟆湾子虽与邻村无明确的地界,但按照各村都大致承认的分法,蛤蟆湾子大队所占的地片少说也有三四千亩,而耕出的熟地仅有一千多亩,其余未垦的荒地一旦耕种,也绝对是上好的农田,唯独那坝地碱得寸草不生。“地少咱今年发动劳力再垦荒,那坝地可全是盐碱啊。”鲍文化语气仍如先前一样充满对大队长的敬重,但话的内容却明显带有揶揄。邓吉昌再没说什么,他碰见第二生产队队长雨,将同样的话讲给雨听。年轻人眼里同样充满迷惘,说二队正准备组织劳力再垦一片荒地,西北上一片荒地看上去好得很。自两个生产队清楚地分开来,邓吉昌明显地觉察到二队社员对他这个家在一队的大队长怀有戒心,两队各干各的,他这个大队长几乎成了摆设,仿佛权力只限于调解两队之间的争端和传达一下从公社领回来的任务。事实上,不仅鲍文化和雨,全村人几乎没有一个人支持他的意见。他对翻耕草桥沟两边的坝地全凭自己的预感和经验,根本说不出缘由。十多天里,他仍然不死心地力图说服众人,但换来的是更多人不屑和怀疑的目光。一天晚饭后,他叫住一队队长石头。“夏天雨水来前,得组织劳力把坝地翻一遍。”这一次,他语气变得很强硬。邓吉昌要翻耕坝地的话石头已听到一回,这一次,他仍像前一次一样无动于衷。他说:“这我得和二队商量一下。”邓吉昌被石头的话激怒了,他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一队队长,“二队不干你也不干?”石头不敢顶嘴,一时变得无语。邓吉昌决定做他最后的努力。当二队社员集合上工时,邓吉昌突然把劳力们拦住。“不能再等了,万一坝地被外村耕了,多少年后我们哭都来不及!”他昏花的两眼忽然变得炯炯有神,逼视着所有社员。其实,只有邓吉昌一个人不知道,这些天里,二队的社员因他要翻耕坝地已集体产生了对他的轻视,背地里将他的话当笑话传。扛着锨镢、锨犁,赶着牛马准备去村西北开荒的二队社员爱答不理地从他身边走过。最后生产队长雨像是宽慰地对他讲,二队社员对垦自己看好的那块荒地全都干劲十足。心情沮丧的大队长第二天又将一队准备下地的社员拦住了。“二队不干,一队去干,坝地是宝地啊。”他声嘶力竭,语气不容辩驳。见众人仍然犹豫,邓吉昌一把扯开胸襟,拍着胸膛喊着,“我邓吉昌已在蛤蟆湾子住了十多年,何时有过坑人之心?能信得着我的,今天就跟我去翻耕坝地。”石头被邓吉昌的气势震住,社员们也被邓吉昌的话语感动,众人临时取消了别的农活,跟上邓吉昌和石头去翻耕草桥沟两边的坝地。但他们翻耕起的真是白花花的盐碱地,这使众人心里还是存着疑惑。邓吉昌却干得特别起劲,手扶双铧犁大声地吆喝着牲口,一双病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兆富研制的拖拉机也被调来,机器后的两排犁刃将碱土层层翻下。
邓吉昌和一队的举动引来二队社员的一片嘲弄,他们看着大坝上的热闹景象相互打着哈哈。当一片片坝地被犁锨翻开,外村人也纷纷看到了蛤蟆湾子人的举动,都说蛤蟆湾子大队疯了,在耕荒原上仅有的盐碱地。在人们对邓吉昌翻耕坝地的不解和嘲笑中,荒原上响起了几声震耳的炮声。炮声由远而近。每一声巨响后,大地都跟着颤抖。终于有一天,离蛤蟆湾子村仅有几百米远处响起了同样一声巨响。这巨响使所有干活的劳力和村人纷纷赶到事发现场。几个工人打扮的人正走向另一个方位点火打炮眼,在他们身后,是一个碗口粗细深不见底的黑洞。“你几个小子在搞啥破坏!”石头第一个提锨走上前去。在众人的质问下,一名歪戴着浅黄单帽的工人忙向众人笑道:“我们在找石油。你们地底下有油呢!”“地下有石油?”众人被他的话逗笑了。有好事的村人将工人领到多年前鲍文化带人打出的那口废井边,几个人才明白村人为何发笑。“你们才挖出多深?石油在上千米、几千米的地下呢!”歪戴帽的工人不再理众人,继续干他们的工作。他们的说法使蛤蟆湾子村人止住了笑声。“地下有石油”的说法使众人新奇十分。他们并不知道,在整个荒原上,已有数十支勘测队在行动,此地有丰富石油矿藏已被探明,打炮队是在选择打井的具体位置。
就在这一年的冬天,荒原上的孩子们得上了一种整日整夜咳嗽不止的传染病。在刘氏的担心中,一对双胞胎孙女突然无休止地咳了起来。秋兰为兆喜生的这对丫头出生时正赶上饥荒,一直到一岁半才会挪步。刘氏分别为她们取名花花和叶叶。自邓家收留了浪女人所生的男孩后,一直由秋兰带着,花花和叶叶便跟爷爷奶奶住,营养不良使两个孩子身体异常羸弱。两个孩子自小多病,喂大她们的一半是米饭一半是草药。虽是同胞姐妹,花花和叶叶的模样和性格却迥然不同,花花大大的脑门,双眼皮大眼睛酷似水水,生性安静,很少哭闹;叶叶却前额平平,长着一双小肉眼,有时能哭上一个整夜。两人也有着奇异的相同之处,就是她们的两脚都同样生有六趾。在孩子出母胎后的响亮哭声里,刘氏用牙齿将二人多生的脚趾咬去,又用纱布将小脚裹好。一个月揭开纱布,伤口早已完好,不细心察看难以看出伤痕。除刘氏和秋兰外,连邓家其他家人也对双胞胎六趾之事全然不知。此外,她们天生的相同之处还有背部有着同样的如奶头大小的红色胎记,胎记圆圆的,一如奶头蘸了红墨水印上去的一般,且随身子的见长胎记变大。说到她们的相同之处,比六趾和胎记更让人感到惊奇的是,两个孩子拉尿的时间几乎分秒不差,抱叶叶的刘氏见花花给秋兰尿了一裤,正待对秋兰讲,却觉得自己膝头一热,叶叶也尿在了她身上。满月后第三天秋兰抱花花喂奶时,手被孩子灼热的身体烫得一惊,慌忙告诉刘氏:“花花发高烧了!”此时,叶叶也哭闹起来,刘氏抱叶叶的手也被孩子滚热的身体烫了一下,连忙道:“叶叶也烧呢!”村医生秦建军的那根体温表,准确无误地显示姐妹二人的体温不差分毫。“真是双胞胎,一个人似的。”村医对此啧啧称奇。当天夜里,花花滚烫的身子恢复正常时,叶叶也同样不再发烧。此后,她们其中一个便成了另一个的体温表。她们不仅同时生病,且每次生病二人的症状也几乎完全一样,病说来一起来,说走一起走。刘氏向邓吉昌讲起两个孩子奇异的雷同。邓吉昌却全不放在心上。“俩孩子放在一起,病是会传染的。”他这样解释道。但他的解释很快被两个小孙女推翻了。因为有时候一个孩子跟着秋兰睡,一个跟着刘氏睡,可晚上生病哭闹几乎是一个时间。再长大一些,她们同时喊着饿跟刘氏要吃的,同时将自己用尿和的泥巴抹在对方脸上。但这一切雷同并没影响她们发育的差异:三岁时大额头大眼睛的花花已整整比前额平平生着一双小肉眼的叶叶高出了小半个头。
花花叶叶的突然连咳不止,使刘氏把手头的一切活计全扔下了。吃下止咳药后,两个孩子仍止不住咳声,小脸憋得通红。刘氏这时突然记起王来顺死后她看到的脸盆中那摊黑血,顿时慌了手脚,开始怀疑秦建军的医术。第三天,她与秋兰带孩子去了公社医院。“这是百日咳。”公社医院院长吴信用连连摇着头,“现在还没有药能治,但没有生命危险,咳一百天病会自然好起来。”刘氏对吴信用的说法十分不满,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怪怪的病名。“要咳一百天!多结实的孩子也会咳死的!”她对吴信用嚷道。吴信用不再和她争论,嘱咐她回去后多给孩子喝些水。而这个时候,蛤蟆湾子得上“百日咳”的孩子已有上百个,白天夜里,满村都是孩子们的咳声。又过半个月,十多岁以下的孩子几乎无一例外地患上了百日咳。刘氏在孩子们的咳嗽声中度日如年,她和村人一样盼着魔鬼百日的早日结束。有一天,大家最为害怕的事发生了,二队生产队长雨的刚足半岁的儿子咳死了。而这个时候,离“魔鬼百日”结束尚有四十多天。雨粗壮的老婆怀里抱着手脚已冰凉的孩子哭天喊地,向每一个来者哭诉孩子死时的惨状:小生命咳着咳着吐出一口血水,紧接着又咳出两口血。当公社医院的医生赶到时,孩子已停止了呼吸。死亡的阴影和恐慌笼罩着全村。刘氏当天便找到吴信用。“村里已有孩子咳死了!”吴院长一时手足无措,他带领医生挨户为每一个孩子检查,最后下一个结论:全村已有七八个孩子从百日咳转成了肺结核。他一边责怪秦建军不早向他通报病情,一边让随行的俩医生为每个已生肺结核的孩子打上一针。然后亲手取出一包包的中药和西药片,给孩子们分发。整整忙了一天又大半夜,才在孩子们仍然无法止住的咳声中离去。即使这样,当百日终于结束众多孩子止住咳声时,染上肺结核的七八个孩子还是吐着血先后死去了。最惨的是支部书记鲍文化的老二,临死前一天晚上咳出了玉米粒大小的几块血块子。鲍文化媳妇蒋秀英痛哭失声,“孩子把内脏都咳出来了呀……”很多年后,每听到孩子咳嗽,村人还会立即回忆起那撕心裂肺的一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