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草帽
每个人都有奇怪的口味，小茹从来不戴帽子，但是却喜欢看别人戴，而戴帽子的男子总会给她留下特别的记忆。
记忆里的第一顶帽子，出现在高三那年，卫老师走的那天。
是星期六，低年级的学生都放假了，毕业班的学生一如既往埋头课桌上山一样的书本后面，窗外的操场上，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一只鸟雀的走动都会粘住从书本上溜出来的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睛。何况是一辆带拖斗的摩托车。拖斗里装着大小箱子、几捆书，车旁，卫老师正在和校长握手道别。
几天前，他在操场边告诉小茹，他要去山区支教。说到那些山，他抬头看着两边的树荫浓密的梧桐，说，你看，这些树就可以形成一道小小的翡翠山谷。
在平原长大的他们，对于远方的山都有些向往，这是最能打动小茹的属于卫老师的浪漫。
他祝她高考顺利，这是他对很多学生说过的话，但是，对她又单独说了一遍。因为她是卫老师最钟爱的学生，她成绩好，又那么纯朴——这个词是卫老师送给她的属于少女小茹的专用词。
那天，卫老师戴着一顶帽子。
一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草帽，在小茹的记忆里闪烁着华丽、伤感的色泽，因为那是七月，因为那一天阳光灿烂，因为她内心的暗涌，因为那顶草帽有着卫老师定义于她的绝对的纯朴。
小茹曾经希望，自己就是那一顶帽子，跟随老师走向遥远之处。
事实是，从此小茹便失去了卫老师的消息。她是不够活泼甚至略带自闭的女子，高考后去了北方的一所大学，跟高中同学失去了联系，也就和过去失去了联系。她不是没有过去，而是那些过去似乎并不值得留恋，除了卫老师。所以，她急于向前走，不再耽恋。
深色学生帽
小茹大学毕业后回了武汉，在一家报社做校对，安静到沉闷的工作，适合她这样的性格。只是需要熬夜，而且似乎没前途，除非能调岗，比如到记者部去。宋柯是记者部的主任，工作中接触多了，他便开始追求她。
他比她大7岁，性格外向从而有着丰富得多的情史，他以此为荣，只是，每当他无所顾忌地跟她谈及他的前女友时，小茹非常不开心。一个人恋爱谈得太多，便给人一种气味复杂的感觉。她曾经想过放弃，可是，他真的对她好，而且他有才华学识，甚至让她仰慕，学生对老师的那一种。
可是，毕竟还是恋人，恋人的心是排外的。
“和我相处的那个人可以有过去，但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应该是全新的。”那天，在无意中看了他书柜底层某个牛皮纸袋里存档的他的历任前女友的照片和情书之后，小茹对他说。
第二天夜里三点，他突然出现在正在格子间工作的她面前时，戴着一顶帽子，一顶学生帽，和《伊豆的舞女》里三浦友合戴的一模一样的黑色的有短短帽檐的学生帽。
“这个全新的我，怎么样？”宋柯自得地笑，眼睛在帽檐下高深莫测地闪烁。小茹那一刻愣住了。宋柯有点秃顶，这顶帽子掩盖了他的这一缺陷，让他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英俊硬朗的男子。
小茹突然发现，宋柯和卫老师那么相似，好听的普通话，气质旷达，甚至他们同样的高个子，同样的瘦，清秀。只是，卫老师人在天涯，宋柯近在咫尺，他的呼吸，他的胸怀，还有那顶帽子，触手可及。
小茹心底掀起小小的风暴，就在那一刻，小茹决定接受宋柯，因为那顶帽子——它在那一刻赋予他一种不一样的气质，跟卫老师接近的气质。
其实，后来小茹明白，帽子不过是普通的用品，真正打动她的是在自己脆弱时卫老师给她的呵护感，以及宋柯在戴上帽子的那一刻突然呈现的一种新鲜的性感。
一个女人对于性感的懂得，真的需要时间，何况，曾经是那么纯朴的小茹。
梦
小茹和宋柯真的开始了恋爱，这是小茹的第一次正式的恋爱。暗恋，其实是算不上恋爱的，那只是一个人的游戏。
现在，她开始享受一个女人花朵般盛开的生命蜕变，期待岁月静好。
可是，某一天，宋柯突然对她说，我们分手吧。
她很迷惑，为什么？她问。
他说，你并不爱我，而我找到了真正爱我的女人，而且我也爱她。
小茹狂怒，你凭什么说我不爱你？其实是你自己用情不专，一次又一次找到真爱，为了这一次否认上一次。哪一次才是真的？她摔了所有宋柯的东西，把给他买的衣服绞成碎片扔进垃圾筒里。
她觉得自己很愚蠢，居然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原有的近乎于幸福的平静一下子被无情摧毁，小茹像一个掉进巨浪漩涡的女人，身心狂乱，却又故作镇静。
一个人的夜里，小茹失眠多梦。那天，她从一个梦中醒来，这个梦很奇怪。在梦里，她在分别8年后第一次见到了卫老师，他一如当年地年轻，清秀，儒雅。他和她挨得很近地坐在一起，共看一张报纸，她有一个字不认识去问卫老师，可是，当他看过来时，那张报纸却变得透明，上面的字迹消失全无。卫老师起身走了，只留给她一个深色背影。
她哭着醒来，醒来后努力回忆卫老师的样子，发现他的面目已经模糊，唯一清晰的，是那顶他离去那天戴在他头上的金色草帽。
梦总是泄露我们内心的秘密，此时小茹知道，8年了，自己居然还没有忘记卫老师，也许宋柯说的是对的，自己并不是真的爱他，一直以来，自己只是把宋柯当了卫老师的替身。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去看看卫老师，记忆都开始模糊了，他现在究意怎样？
阳光那么冷
小茹和同事调了班，在八月回了县城，自从离开老家后8年来她每次都只是路过这里，从来没有停留过。
8年的时光让很多东西都变了，那条主干道曾经浓荫如伞的道旁木全部砍尽，路边店铺里的招睐声音分外喧嚣。
她说她要到县一中，出租车却把她载往郊外，而且肯定地说，一中就在那里。她按捺住自己的好奇，由他将自己载到城西，一座面积是原来学校十倍的新校园出现在自己面前。
物是人非已算是幸事，更可怕的是，面目全非。
暑假的学校很空旷，只有毕业班的学生仍然还在上课，小茹悄悄地走廊走过，总能引起几双漫不经心的走神的眼睛，多像当年的自己，小茹笑了。
看到一间教研室的门开着，里面有一个女老师在备课，她便敲了敲门走进去，向那个老师打听8年前在这所学校教书的卫老师。
女老师很年轻，她说她去年才来这里，不知道有卫老师这个人。
小茹很郁闷。抱着一线希望，她去了学校的门房，虽然电脑网络覆盖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但还是会有书信的，门房兼收发室更是每一所学校必不可少的，这里是学生老师信息的集散地。
有个老人正在生煤球炉子，在浓烟中的身影佝偻。当小茹把卫老师的名字说出来时，他直起了身体，侧过脸来，依稀是一张十年前的脸。
你找他，有什么事？
嗯，我是8年前在这所学校读书的他的学生，现在出差经过这里，想见他一面。
老人欲言又止，摇了摇头说，他早走了，去了南方。话没有说完，他低下头去捅炉子。
小茹的心里的疑惑比他炉子里的浓烟还浓。老人的语气透出惋惜、同情、不屑等等复杂微妙的感情，小茹越发想要知道究竟。
她到马路对面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送给老人，老人坚决不要。他只是疑惑，你干嘛一定要问，人家的私事是不能乱讲的，还有，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他的眼神里有比小茹更多的探询。
我是他的学生，想知道他的现状如何。你说话只说一半，让我心里放不下。
老人放下冒烟的炉子，点燃自己手中的烟，讲了卫老师的故事。
太阳底下真的没有新鲜事。
卫老师从山区支教两年回来就得到提拔，年轻又有才华的他很快当上了副校长。他的妻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孩子两岁时，妻去省城读研。这时，卫老师的一个女同事追求他，两人同居。事情被他的妻发现后闹开了，在这个中学甚至这个小城成为人们乐于谈论的桃色事件。本来，两个已经协议好离婚，可是，他的妻想不开，某天从家属楼顶楼跳下，当场没了。
小茹的心一直沉，一直沉下去。当年的她，曾经对卫老师的妻心怀腹诽，魏妻长得胖胖的，有几分俗气，而卫老师清雅如竹，他们在一起是不般配的。没想到，看似俗气的她却有这份决绝。
小茹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交叉双臂抱住自己。在那一刻，小茹发现，阳光那么冷。
可怜那两岁的孩子，后来还问起，妈妈呢，妈妈到哪里去了。门卫老人摇摇头。
卫老师呢？小茹问。
他辞职然后去了深圳的一所民办学校，那个女的也去了，听说现在也是副校长，你看，该得到的还是能得到，他老婆真的不值啊。
草帽飞了
告别老人，小茹去了位于老城区的旧校址。
校门口挂着一所民办学校的牌子，当年小茹寻找高考发榜后自己名字的粉墙，现在录着校董事会名单，没有一个自己认识的名字。
她努力辨认，当年的学生宿舍现在已经推平成了另一个球场，当年的教学楼、操场、食堂还在老地方，又有翻新过的半新不旧的尴尬模样。
小茹的心里放着一些往事的电影，一边想着卫老师以及宋柯，他们是差不离的男子，有着相似的面孔，相似的性格。
想到自己怀着希望而来，想把自己的困惑讲给他听，希望他像当年一样以睿智长者的身份为自己解惑，没有想到，他自己却导演了类似的情感剧，而且剧情更惨烈。
走在那两排浓荫的梧桐树下，小茹发现，只有这一片没有变，当年的教学校还在、当年的那些树依然，正是它们组成当年卫老师眼中的翡翠山谷。
此时，小茹仿佛看到那顶金黄色的在自己的记忆里盘旋了8年的草帽，正从谷顶轻盈地飞走，像一片云朵隐入苍穹。
这是真正的告别，只有告别才可能有开始。
“心理画外音”
1.几乎所有的师生恋到最后都会以失望而告终，只是这一场告别来得这么晚。
2.时间改变一切，尤其是感情。你可以拒绝改变，但你无法拒绝时间。
3.很多女人，年轻时都希望自己的爱情是一首最美的诗，年长后却发现，自己所经历的，却不过是一篇小说。
4.我们怀念旧爱，有的时候并不一定是怀念那个人，而是怀念那个正在恋爱中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