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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消逝的朋友

消失的意义就是一粒石子掉到时间的深渊里,永远地掉下去,没有声响也没有消息。在懂得“消失”的意义的时候,我只觉得那一个接一个的太阳最艳的血色的下午,简直寂寞极了。

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会突然怀疑起生命的意义。年轻就是时刻生长在危机的边缘。但是不久,我们的生活照样忙碌,我也和其他人一样,很快把这件事忘记了。

但是,在秋凉的时候喝了酒,怀里涌了热气,就会胡乱说起几个熟悉的名字,好多时候是少年时代的同学王小江。我们都说,如果江还活到现在,一定不是文化明星就是文化精英。

我很清楚地记得,王小江是唐山地震以后转学来北京的。那天刚上课,一个漂亮的男孩子被老师推到前面来。众目暌睽之下,他形只影单,嘟着嘴,耷拉着眼皮,侧身用手抠墙皮。他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打着晃,一会儿又换一条腿。

王小江个子算是高的。长得像女孩子一样,小尖脸,大眼睛,头发自来卷,穿条绒裤子。当时我们好多同学的裤子膝盖和屁股的部分都打着补丁,穿条绒裤是非常奢侈的。况且他还是男孩子。

他满口南方话,把“这个东西”说成“葛个莫字”。“大便”不叫大便,叫“擦污”。早晨上学好几次遇到他,总是他爸爸推着自行车送他来。我们班男生老远就冲他砍石子。“给他一大哄呕—呕吼,呕吼。”他们喊。他爸爸严厉地驱散他们,走开!那帮孩子一哄而散。

要是二骚子他爸老柴头,肯定大喝一声“滚”或者“去你妈的”,王小江的爸却说“走开”,我当即对他很有好感。后来江换座位换到我的后面来,我就非常高兴。上课时,作业本从纵行的最后一个同学,一个个往前传。我偷着回头,瞥一眼他摊在桌上的字。他描过字帖,字写得非常好。每逢带“勾”的笔画,比如“划”字,他就着重加一个十分帅气的笔锋。那时我哥哥已经上初中了,平常总说,王小江的字比我们班谁谁谁都好—他把重音放在谁谁谁上,而这个谁谁谁总是变换。比如他刚跟王大八打架,就说,王小江的宇比王大八好多了。再比如他刚刚揍了小拖,就说,小拖那两笔赖字,怎么能跟王小江比!他从来不说王小江的字比他自己还好。我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了,估计他也知道我想到了这一层,后来他避实就虚,斜着眼为我扼腕道,真差劲啊—你瞧瞧人家王小江!

我倒并不生气,把我的名字和王小江连在一起,我心里无比甜蜜。

王小江路上碰上我,从来不说话。只有我们俩单独在一起时他才笑嘻嘻说,大狗熊。我想笑,却扭头便走。他追上来揪住我书包带子,说,王小江大水缸,才算扯平。我坐在王小江前面,他倒不怎么骚扰我。只有一次,他用桌子在后头推移我的椅子,以便占据更大的空间。我很想学我们班女生干部的腔调,回头白他一眼,说,讨厌,告老师去!但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只回头拿起他的铅笔盒—我瞥见上面有一个脖子上系白围巾的工人—惊堂木似的用力向下一拍。

下了几场雨之后,秋天很快来了。也不过才11月初,天气就显出了寒气。那几年北京好像特别冷。院子里各家的蜂窝煤早就备好了。但要是生炉子,又嫌太早。我从小怕冷,秋天的气味里隐藏危机,阴霾的天气简直让人绝望得想死去。有一天放学王小江揪住我书包带说,我爸出差去了,下午上我们家玩去。不想风子跑过来,大大咧咧地说,行行。下午我们找你玩去。

王小江家在王府井南口的部队大院里。他们家住二层,楼下是一个老头,也许才50多岁,反正我和风子和二骚子都叫他大爷。我们大部分时候看见他不大理会—除非他的筐里有质量上乘的树叶—我们在秋天的时候正热衷于“拔树根”:两片叶子的经脉相交,看谁的先断掉。有的树根粗壮,但是很脆,不经拔。那种颜色深而且软的,往往有很好的韧性。男孩子常把树根放在鞋里,据说那样可以保证它的柔韧度。总之在我们眼里,50岁和30岁具有同样的意义。因为所有的大人,都是些老人。

这老头名唤“阿基子”,也不知这名字是不是源于罗马尼亚电影。他秋天的时候总背一个大筐,到附近方圆多少里去捡树叶。他的筐里有各式各样的树叶,巴掌大的梧桐叶、枯黄的一串小叶片、萎缩卷曲的圆叶子。有时他在前面走,我们悄悄跟在后面,在筐里一抓就是一大把。在他发觉之前已经迅速逃掉。秋天还没有全过去,阿基子的树叶就在围墙一角堆成一座小山了。

王小江带我们到他家阳台上俯看地形。他家阳台上堆积着大木箱子,一角堆着过冬的蜂窝煤。煤堆里长出一颗黄豆芽。他手叉腰说,信不信,我敢往下跳!风子不屑地微笑。二骚子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手扒住阳台的门框,惊惶地看着我们,好像随时要有人把他扔下去。王小江大笑道,甫志高,甫志高!凡是王小江居高临下的时候,我就故意转过脸去不看他,扭身将胳膊搭在阳台的水泥台子上。

从上俯看,院墙很高,上面布满铁丝网。树叶的山尖,距二楼王小江家的阳台也就差了几尺。风一吹,浮皮潦草地卷起几片叶子,棕黄斑驳地铺张一地。

王小江满不在乎地双手一扒,翻坐在阳台上,俯身脸贴台面。他一侧脸,脸被压得变了形,笑容也变了形。他也不说话,抬身屁股一扭,往下一扑,棕色衣服陷落在密密匝匝的棕黄的树叶里,像一粒石子落进水面,水面即刻平复。

我眼前一花。眼睁睁地见他挣扎几下爬出来,头顶着几颗树叶,兴奋地冲上喊,跳啊!嗓子都哑了—谁不敢跳,谁不跳就是吃卫生球长大的!

二骚子脚步往后挪动,眼光躲闪地看着我们讪笑道,我想撤尿。

我害怕的时候,往往脸上显露出不屑的神情,但是脸却很烫很涨。我慢慢攀上阳台,一条腿横跨出来,一只脚别在栏杆里。我往下看见王小江的脸很清晰。他学大人的样子,一边诚恳地点着头,一边像对孩子一样张开双手对我说,来吧,没事的,没事的,真的。其实他也不过比我大半岁。

树叶的山尖,离脚倒不远,我只需要跳远一点。我不记得当时的恐惧,只记得风子扶在我背上的那只手的温热。我一闭眼,恍惚间就陷落在云雾里。树叶的断茬,扎在脸上和脚腕听得见“咔哧”、“咔哧”的断碎声。尘土扬起,令我窒息。我被埋没在无边际的叶子的旋涡里,眼前是黑暗,只有点点阳光,隔了缝隙点点照射进来。

王小江!王小江!我捂着鼻子大道,你在哪儿?这儿呢这儿呢!你在哪儿?王小江嚷。我听见他距我近在咫尺。但我陷得太深了。我游泳一样奋力向上攀缘。四周是软的,身体如在旋涡里,几次滑向边缘。我孤助无援,欲罢不能。

忽然有人攥住了我脚腕子,把我横着拎出来。我大头朝下,有些晕眩。在地上站稳了,用手拨开粘在头发上的树叶儿。脚腕子划破了皮,渗出血来。恍惚间看到眼前很肥的破裤子和一双绿胶鞋,才意识到阿基子围着我暴跳如雷。他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只觉得音量震耳。我恨不能缩成一片叶子。他蹲下来很近地面对我的脸时,我看见一张骇人的愤怒的脸。

这时候“哗”的一声,风子也从天而降。二骚子却又在楼上尿了裤子。

王小江大笑起来,兴奋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嚷道,你们等着,我敢站着跳。我们定定地注视他,惊魂未定。王小江狂奔回家。站着原地可以仰望王小江的身影在二楼阳台上出现。我敢站着你们敢吗?他说,谁不敢谁就是吃卫生球长大的!

北京的秋天还没真正来,秋天的味儿倒是提前来了。干燥而清冷的,带着深远意味的,无可奈何的。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令人绝望的寂寥的阳光,和那天下午阳光的气味。我也清楚地记得明亮的阳光慢慢变作树枝后面夕阳的暗红。我们跳了数遍。嗓子喊哑了,人也疯了。阿基子气得去找王小江的爸。暗红慢慢浓重起来,云朵的颜色奇异而怪诞,核心是透明的白,不知怎样又过渡成边缘的红,周围细碎的云彩如淡红的水渍。“小孩,干什么哪?”一个院里路过的人冲我们喊。我白了他一眼,我只在黄昏模糊的暗影中看见他的轮廓。王小江已经站立在二楼阳台的边缘,在我回过头的一瞬,他的一只脚趔趄了一下,整个身子斜着栽下来。头先撞在钢铁一样的墙壁上,再被弹向地面。远处高大的杨树的上半部轮廓,被天边的一丝白光映衬成黑色剪影——那是一个典型的北京式的黄昏,亲切、平和而安宁,俗气中又处处笼罩着一股神秘。惊险的情节就在那一刻发生。风子剧烈的尖叫从楼上传来。人摔落地面的声响音量并不大,我却被炸得粉碎。冻结的土地僵硬冰冷,一些眼珠被刹时冻结,我的眼晴在那一瞬失明。树叶般跌落的王小江距离叶堆的边缘也就偏差了几尺。

我看大人们躲闪的眼睛,我捕捉他们空洞的眼神。树叶、楼群、水泥地和王小江之间忽然关系紧张,交构我的崩溃。“是你们班的吧?”一个人突然问,他的声音并不大,我简直听见晴天霹雳。好像他是在问:“是你们干的吧?”我想疯狂地逃跑,却又呆立不动。在斑驳的旋涡的边缘,狂奔而来的人群胡乱践踏我们的哭叫。鞋要飞了,人肯定没戏了。一些见多识广的大人肯定地说。

在我的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窗外头已经是冬天了。那些个冬天的下午,连空气也是寂寞的。柏油路面灰暗冰冷。院门口的台阶上,平常怎么扫怎么有土,现在一摊一摊结了冰。院里每一家都以不同的角度,伸出一只铝质的烟筒,下面是一坨泛黄的冰冻的烟油子。每次路过胡同里那个公共厕所,里面出来的男人睡眼曚昽,一边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一边用一只手系着裤扣。街边晒太阳的老头咳了一声,咳出一口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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