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蹲班,我上了两回五年级。到第二次上五年级的时候,我还没能加入红小兵。连段罗锅和刘拐子两个学习最差的女生都加入了,我仍然被排斥在队伍之外。
虽然我表面上对加不加入红小兵显得满不在乎,甚至扬言“让老子入老子还不入呢”,实际上我特别在乎,特别想把红领巾戴在自己的脖子上。班里已经没有几个不是红小兵的了,我可不愿升到中学时,连个红小兵还不是。我就开始想办法,积极争取。
我上课不捣乱了,变得特别注意听讲,即使我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里去,一句也听不懂,我也努力作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只要老师一提问,我不管是会还是不会,不管他提问的是什么问题,我都立刻把手高高举起。有时老师还没有提问,我的手臂已经高高举起。这么一弄,老师怀疑我不是抢着回答问题,而是故意捣乱,就又把我轰出了教室。我特别委屈,就去找老师解释,老师听了我的解释后原谅了我,但是提醒我不要没听清就抢着举手。
好几次,老师见我的手臂举得那么快,那么高,那么直,就叫我回答,我站起来反问老师,你刚才问的是什么?班里就像炸了一颗手榴弹似的爆发出一阵笑声。老师又把我轰出了教室。我又很委屈,找老师解释,老师还是怀疑我别有用心,批评我不该在没听清老师的提问时就举手。
有时老师提问的问题我正好听清而且知道答案,这时我的手就会比班里哪个同学的手举得都高。要是老师还没注意我,我会站起来,举着手跺脚,嘴里喊着:我、我、我!我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一次机会,我可不愿它从我身边白白溜走,我一定要抓住它。老师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喝道,坐下!我坐下了,可我的手臂仍在高高举起,并且拼命晃动。那个答案就在我的嘴边,我迫不及待地想把它说出来。老师好像是成心,故意不叫我,她偏偏叫没有举手的范庭永。范庭永是班里的第一号草包,我们平时都叫他饭桶。他站起来,抓耳挠腮吭吭哧哧了半天,就是回答不上来。
我高兴坏了,喊着:我、我、我!老师用手一指我,像个地主婆似的威胁道,你要是再敢出声儿,就把你轰出教室。我立刻闭上了嘴。
老师又点了举手的王小虎。王小虎会,他站起来刚要张嘴回答,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大声地把答案抢在他前面喊了出来。老师不但没有表扬我,反倒用手指着教室的房门,用劈了的声音喝道,出去!我因为终于回答了问题,获得了很少有过的满足,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教室。这次我走出教室时的感觉和以前大不一样,以前是因为违反纪律,这次是因为回答了问题,而且回答对了,露了脸。我就像上台领奖一样走上讲台,再走下讲台,走出了教室。
除了上课积极发言,我还积极做好事。学校的电铃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响得特别清脆,坏的时候响得就像放屁,怪腔怪调的,一点儿都不清脆。电铃在一根木头杆子上,木头杆子立在一间教室的山墙旁。每次电铃响得像放屁的时候,范庭永就会像猴一样顺着木杆爬上去,蹲在教室的房顶上,把它修好。等范庭永又像猴似的爬下木杆的时候,电铃响得就又清脆了。
学习上笨得像个饭桶的范庭永,因为经常爬到木杆上修电铃,多次受到老师的表扬,并因此加入了红小兵。当然范庭永能加入红小兵,和他母亲在村里当村干部也有关系。我记得,那时范庭永的母亲经常插着腰,站在大队部的院子里给社员们训话。她训话时的模样,就像我后来在电视上见过的江青。
在我对红小兵还没有特别感兴趣的时候,我根本瞧不起像个猴子似的在木杆上爬上爬下的范庭永。对于修电铃这件事更是不屑一顾。我不但不会去做这种事情,而且对范庭永也是又讽刺又挖苦。只要范庭永一爬那根木杆,我就在下面喊,耍猴了,耍猴了,快来看耍猴了!这样,每次范庭永受表扬的时候,也是我挨批评的时候。
自从我积极要求加入红小兵以后,我不但不再嘲讽范庭永,而且和他抢着修电铃。我想,既然他能靠修电铃加入红小兵,我也就能靠它加入。我从家里找了一把改锥,放在书包里,随时准备着修学校的电铃。只要电铃响得像放屁,我立刻掏出改锥,冲向那根木杆,叼着改锥脱了鞋,光着脚爬上去。我用改锥把电铃拆开,这里捅捅,那里捅捅,电铃一下子就响得清脆了。然后我再下来,跑到办公室告诉老师,电铃修好了。其实我不告诉她,她也能听到。可我怕不告诉她,她不知道电铃是我修的。
从那天开始,我就特别盼着电铃坏,盼着它响得像放屁一样怪腔怪调。这样我就可以爬上木杆,蹲在教室的房顶上修了。这样老师就会看见我在干好事了。我就有可能早日加入红小兵了。我的目的是那么明确,我知道我不是在修电铃,而是在一步一步地加入红小兵的队伍。
有时电铃放屁了,范庭永比我先跑到木杆跟前,先爬了上去,我会追过去,把他一把拽下来,推到一边,我再上去。在我往上爬的时候,范庭永这个混蛋也把我拽着脚丫子拉了下来。我气坏了,扑上去把他摔倒。范庭永不但在学习上是个饭桶,摔跤上也不是我的对手。可这小子却特别顽强,不怕我摔。我把他摔倒,然后去爬木杆,他会立刻爬起来把我从木杆上拽下来。我被拽下来了,就会再把他摔倒。我骑在他的身上,威胁他,不许再拽我,否则下次不客气!可他根本不怕,他就像个癞皮狗,又一次浑身是土地扑上来,把我拽了下来。
范庭永的这种癞皮狗精神我早就领教过,有一次他因为什么事儿在地上打滚,谁让他起来他都不听,老师、他母亲、他奶奶的话他都不听,最后他爸爸用皮带抽他,他还是不起来,还是打滚,把衣服全都磨破了,皮肉也磨出了血。最后是几个大人把他捆了起来,绑在了树上,他才不再打滚。
就是这么一条癞皮狗,我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硬的不行,后来我就只好来软的。我说我修电铃是为了加入红小兵,你都已经加入了红小兵,你就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吧。范庭永听我这么一说,以后就再也没有和我抢着修电铃。我知道如果当时他和我一样也还没有加入红小兵,也在积极争取,那我无论如何也抢不过他。我修电铃,有时是夏天的中午,火辣辣的太阳烤得我浑身是汗,可我还是蹲在房顶修理那个电铃。老师终于被我的行为感动了,在班上表扬了我。
光表扬还不够,我还要积极争取。我又把教室门上的螺丝偷偷地拧了下来,然后当着老师的面再把螺丝拧上。那时我还特别盼着我的老师哪天不留神掉进水坑里,又凑巧我从旁边经过,这时我就会在她挣扎的时候把她拉上来。这样她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就会尽快将我吸收入队。后来在我参加工作后,我仍然有过这种幻想,幻想哪天我的领导掉进水坑或者粪坑里,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我伸出了救命之手。他为了报答我,迅速提拔我,或者分给我房子。我还幻想过漂亮的女人落水,被我搭救上来,从此献身于我。
老师迟迟没有落水,上天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小学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我入队的事情还没有音信,我就变得特别着急。我想拾金不昧,可在大街上转了好几天也没有拣到一分钱。后来我就想到是不是从家里偷出一毛钱,把它交给老师,告诉她,是拣的。下了几次决心,我都没有做。那时一毛钱对于我们家来说是个大数目,我实在是舍不得。我怕被我娘发现,打断我的骨头。最后我从我们家的鸡窝里偷了一个鸡蛋,把它卖了六分钱,我留下一分,把另外五分交给了老师,骗她说是拣的。
我们家那时养了五只鸡,全是下蛋的母鸡。五只母鸡每天下几个蛋,我娘心里都有数儿。因为每天早晨,我娘在把鸡放出鸡窝的时候,都要一个一个地摸摸它们的屁眼儿,这样就知道哪几只今天有蛋。那时我也经常干这件事情,把手指伸进鸡的屁眼儿,一摸,就摸着一个硬硬的蛋。要是摸不着,这天这只鸡就不会下蛋。摸完了,我把结果报告我的母亲。
那天五只鸡里有四只会下蛋,可到了晚上,我母亲只收到三个蛋。母亲就来回找,她以为是鸡把蛋下在了别处,根本没有想到我把一个偷着卖了。一个鸡蛋对那时的我们家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可以用它换盐、换醋,给我们买书本儿。把五分钱交给老师后我也特别心疼。老师立刻对我进行了表扬。不过她没有在班上表扬我。我想,她准是把那五分钱自己留下了,用它打了半斤酱油或者一斤醋。
五分钱让我在好长一段时间里耿耿于怀。我在想,一个鸡蛋和红小兵到底哪个更有价值,我这样做究竟值不值。越想,我越觉得不值。终于有一天,我在老师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支新的塑料杆儿的圆珠笔。当时办公室里没有人,我迅速把这支笔装进了口袋儿,然后影子一样溜了出来。
一个鸡蛋换了一支圆珠笔,我的心一下子就平衡了。至于红小兵,只有听天由命了。老师后来问了好几个人,也问过我,问我见没见她的一支圆珠笔。我一边摇头一边说,没见。接着我又假惺惺地问她,什么样的圆珠笔?我发现老师在注视我的时候,目光里充满了怀疑。那种目光让我好长时间坐卧不安。那只圆珠笔我根本不敢用。我想等我上中学后再用,我东藏西藏生怕被人发现告诉老师,最后连我自己也忘了藏在了哪儿,怎么也找不着了。
小学毕业前夕,我终于加入了红小兵。我是我们班最后一批加入的。最后一批把所有不是红小兵的学生全都吸收进了红小兵的队伍,除了我,还有三个。后来我想,即使我不争取,是不是最后也会让我入的?要是那样,我所有的努力不是白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