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现在更年轻的时候,一度对诗歌非常痴迷。那些经典的唐诗宋词,我不但经常大声诵读,而且还把它们抄录在一个又一个硬皮本子上。在诵读的时候,我很投入;在抄写的时候,我全神贯注。这样,在诵读和抄写的过程中,我觉得我的内心特别干净。
那时,记忆力好,很多诗词我都能背诵。夜深人静,我在背诵的时候,感觉和那些早已作古的诗人息息相通。感觉他们就坐在我的面前,感觉他们就是我,我就是他们。我的内心,在洁净中笼罩着淡淡的忧伤。
我特别喜欢宋词,那种有些活泼的语感,让我感觉千回百转又荡气回肠。我喜欢李煜,虽然我没有做过皇帝,也永远不会有他那样的经历,可我诵读他的时候,总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他的忧伤把我淹没,我常常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还喜欢李清照,喜欢柳永,喜欢苏轼,喜欢辛弃疾。
我特别喜欢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这是他悼念亡妻的一首词。我刚接触到它的时候,不但没有结婚,甚至还没有一个明确的女朋友,更没有亡妻的体验。可是,它为什么竟如此地打动我,以至我一吟双泪流呢?
除了古诗,我还喜欢现代的诗歌。郭沫若的《地球,我的母亲!》、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还有戴望舒的《雨巷》、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都是我经常诵读的作品。
朦胧诗被争论得最激烈的时候,我正在学校读书。北岛、舒婷、江河、芒克、顾城的诗,一下子就把我彻底征服。我抄了好多,甚至把一本一本的集子整个抄了下来。我把抄录着这些诗歌的硬皮本子,压在枕头底下,睡不着的时候,就默诵几首。结果呢,情绪被诗歌点燃,就更睡不着了。
梁小斌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诗人,他的《雪白的墙》、《中国,我的钥匙丢了》让我知道了好诗是个什么样子。还有他的《早熟的孩子》、《少女军鼓队》都曾将我深深地打动。
顾城的诗一度令我爱不释手。可是,自从他杀妻自缢后,我就很少再碰他的东西了。再后来,我就谁的诗、什么诗也很少读了。我找不到读诗的心情和心境。我在生活里忙忙碌碌,疲于奔命,我觉得我的心里落满了尘土。不仅是我看不见的心里落满了尘土,就连能够看见的脸上、身上也总是感觉落满了尘土,即使是刚刚从浴池出来,也有这种不洁的感觉。
那种诗歌带给我的通体洁净的感觉,好像再也找不到了。
我曾在乡下教书数年,有时在给孩子们讲完课,我看看表离下课还有几分钟,就说,我给你们朗诵一首诗吧。学生们为我这出其不意的举动鼓起了掌,并且伴着一片叫好声。我朗诵了梁小斌的《雪白的墙》,“妈妈,我看见了雪白的墙。早晨,我上街去买蜡笔,看见一位工人,费了很大的力气,在为长长的围墙粉刷。他回头向我微笑,他叫我去告诉所有的小朋友:以后不要在这墙上乱画。妈妈,我看见了雪白的墙。这上面曾经那么肮脏,写有很多粗暴的字。妈妈,你也哭过,就为那些辱骂的缘故。爸爸不在了,永远地不在了。比我喝的牛奶还要洁白,还要洁白的墙,一直闪现在我的梦中,它还站立在地平线上,在白天里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我爱洁白的墙。永远地不会在这墙上乱画,不会的,像妈妈一样温和的晴空啊,你听到了吗?妈妈,我看见了雪白的墙。”我充满感情地朗诵着,我发现很多孩子的眼里都闪着泪光。即使是最调皮的学生,这时也异常地安静,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美好的世界。那天下课的铃声响起的时候,所有的孩子好像都没有听见,他们全都沉浸在诗歌的意境当中。
以后,只要是我提前讲完课,孩子们都会带着央求的语气,让我再给他们朗诵诗歌。在聆听的时候,他们的目光是那么纯净,他们脸上的表情,纯净里透出淡淡的神圣的光芒。
在我和妻子谈恋爱的时候,她也喜欢听我给她朗诵诗歌。晚上她来我的办公室,在灯光下,我放低声音,但是却充满感情地为她诵读我喜爱的诗歌。她听得如醉如痴。我喜欢她如醉如痴的样子,她却说,我喜欢你给我诵读诗歌的样子。有时是在野外的星光下,她说,再给我朗诵一首诗吧。我问,谁的呢?她说,你喜欢的。我想了想就朗诵了一首,等我朗诵完了,她也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对我有些崇拜,有些依恋,人也越发地可爱了。
那时我没有房子,没有存款,更看不出什么锦绣的前程,我几乎什么都没有,一直担心这个可爱的女孩儿不会下决心嫁给我。可她却说,虽然你什么也没有,可是在你诵读诗歌的时候,你拥有一个世界。就为了这句话,她也值得我用一生去珍惜。她说,等咱们结婚以后,你天天晚上给我朗诵一首诗好吗?那时我为了尽快把她搞到手,连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等到我们真的结了婚,纷乱的生活早就把我们心中那份诗意荡涤一空。有时,我看着秋天大风中飘落的叶子,就想,我们心中的那份诗意,就像树上的叶子一样,被一场一场的大风,无情地刮掉了,最后连一片都不剩。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诗人差不多成了“神经病”的同义词,有多少人还会对诗歌情有独钟呢?
这几年,我们的生活逐渐安定下来,日子也一天天地好起来,躁动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一天晚上,妻子突然问我,还记得结婚前咱们说过的话吗?我说,咱们说过那么多,你指的是哪句?她说,你答应婚后每天晚上给我朗诵诗歌,可是,我们结婚已经快十五年了,你一次都没有兑现。我说,你也一次都没有提过呀。我以为你早就忘了呢。妻子说,那你今晚就给我朗诵几首吧。我说,好。
我把过去抄写的一个个硬皮的本子找出来,然后一本一本地翻找适合朗诵的那首。小学上到六年级的儿子,得知我们要干什么后,非常兴奋,说他也要朗诵,也忙着翻他的语文课本。我选了两首诗,一首是舒婷的《致橡树》,一首是杨然的《父亲,我们送您远行》。
我一边朗诵着,一边感觉到我的身体,从里到外一点点纯净起来。妻子的眼里闪动着点点泪光。儿子在我朗诵的时候,偷偷地录了音。他自己也抢着读了他们课本上的两首古诗,一首李白,一首杜甫。然后,我们开始听刚才的录音,录音里的声音显得有些陌生,有些怪诞,这次我们全都笑了。妻子也来了精神,非要自己朗诵两首。一直到很晚,我们这个家庭的诗歌朗诵晚会,才宣告结束。妻子很满足,我也体验到了一种久违的愉快。
后来,这样的家庭诗歌朗诵会,过几天就会举行一次。它带给我们的那种纯净舒畅的感受,是任何电视节目都做不到的。
这年春节,我们兄弟五个都回了京郊的老家,平时大家都在为各自的生计奔波,很少有聚齐的机会。兄弟五个里,除了时尚的老四,身边早都有了老婆孩子。最小的老五,孩子都快上小学了。兄弟五个干着不同的职业,终于聚在一次,自然有很多话要说。这天下午我们兄弟五个,又聚在了一次,聊着聊着就聊起了诗歌。这真是一个遥远的话题。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曾经迷恋过诗歌,老二和老四甚至还都做过诗人,写了很多,也发表了很多。两个人都显露出这方面的才华,后来一个从政,一个经商,干得也都不错。
这个话题慢慢地勾起了我们很多美好的回忆。先是老五,站起来,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一首李白的《蜀道难》。我们给他做了三十多年的哥哥,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他朗诵得很好。我们的孩子刚才还在玩他们的,一看我们把聊天改成了诗歌朗诵会,顿时兴奋起来。几个孩子里最大的正在读高二,最小的还在幼儿园。他们的情绪被大人调动了起来,也争着抢着“登台”表演。
老四曾经非常喜爱雪莱和拜伦,这时站起来,朗诵了一首雪莱,一首拜伦。老二诵读的是他早年发表的一首长诗。老大一直没有放下架子,居高临下地充当欣赏的角色,脸上是一副陶醉的神情。妻子们没有想到我们会把聊天改成了诗歌朗诵会,开始还觉得有点可笑,很快便被我们的情绪感染,娴静端庄地坐在一边,出神地望着我们。
这样的情景令人感动,让我深深地感到生活的美好。轮到我“出场”了,我朗诵的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给每一个亲人写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起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也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样朗诵的时候,世界在我的眼里一下子变得温柔多情,千娇百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