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脑子出了差错
隋玉旺今年57岁，他的母亲叫吴文伶，93岁。从2003年开始，母亲患了老年性痴呆，而且是晚期，24小时不能离人。从那时起，隋玉旺便日夜守护在母亲的身边，没有离开过。
2003年是一道坎儿。这一年吴文伶正好90周岁。人活七十古来稀，人活九十就更不容易了。人活九十，身子骨儿要是还结实，脑子还清醒，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儿女，那都是天大的福分了。2003年之前的吴文伶，是个身体硬朗、头脑也清醒的老太太，隋玉旺觉得母亲能这样活到一百岁。可是，就在这年，母亲的脑子出了差错。从此，家里的日子便不再太平，隋玉旺陷入了噩梦般的生活。
噩梦是从一天夜里开始的。这天夜里，隋玉旺睡得正香，他的被子突然被母亲掀开了。母亲用手去摸他的脸，他吓得坐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母亲一边摸他的脸，一边叫他的名字，问儿子在哪儿。隋玉旺说我不就在你跟前吗，你不是正摸着我的脸吗，怎么还找我呢？从那一刻开始，他发现母亲的脑子出了差错，不正常了。接着母亲开始和阳台上的几盆花过不去，先是把一盆芦荟的叶子全揪下来，吃掉了。后来又把其它几盆花的叶子也揪了下来，再后来，干脆就连花盆也给摔碎了。
几盆花被破坏完了，就开始铰电线。得亏看完电视就把插销拔了，要不然，母亲这一剪子下去，电线还没铰断，人还不给电死了。电线被铰得一截儿一截儿的，每截儿都不到一拃长。剪子被藏起来后，她就用手扯，一根有线电视的电线，硬是被她扯得一截儿一截儿的，短得不能再短。你都想不到她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儿。除了扯电线，还拆别的东西，家里装修时做的木裙边，被她一块儿一块儿全都揭了下来。还有她睡觉的木制单人床，那床特别结实，睡了十多年，都没有一处松动的地方。那么沉的一个木床，竟被这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给翻了一个个儿。接着，她又一鼓作气把床的四条腿儿，一个不剩地给摇晃了下来。除了用手，还用头去撞，咚咚的，很快便头破血流，让人惨不忍睹了。赶紧送医院包扎，这次的伤疤还没好，老太太又开始寻找新的对象，可以用头去撞的东西。
她感觉不到疼了，她把疼痛和惊吓全都留给了儿子、媳妇还有孙女。她每把自己的头撞破一次，孙女都会被吓得大叫一次，儿子、媳妇都会心惊肉跳手忙脚乱地把她往医院送。
一次，隋玉旺刚出去把垃圾扔了，再进家门就闻着味儿不对，是煤气的味儿，赶紧跑进厨房，发现母亲把煤气阀打开了，煤气正“咝咝”地叫着往出跑呢。得亏他回来得快，要是在电梯里多耽搁一会儿，母亲再把这屋子点着了，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这一惊，让隋玉旺感觉胸口那里一阵一阵地疼。还有一次，也是一个不留神，母亲把水龙头打开了，水哗哗的，很快就流了一地，把地板全都淹了。更有甚者，一天她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脱了，把自己脱了个精光，怎么让她穿她都不听。隋玉旺只好求助一个邻居老太太，让她劝劝母亲赶紧把衣服穿上，一个是不雅，再一个就是怕她着凉。邻居老太太来了，说，快把衣服穿上吧，让别人看见多寒碜。她说，不寒碜，我不穿。最后，好说歹说才给她穿上。就为给母亲穿个衣服，愣是把隋玉旺累得精疲力竭，出了一身虚汗。
她是你的亲妈，再怎么折腾，也不能把她捆起来吧。那样做，儿子成什么了？只能一刻不离人，神经高度紧张，密切注视老太太的一举一动。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一次隋玉旺正在做饭，闺女看书，老太太安静地在客厅里坐着。谁也没注意她是怎么又进了里屋，怎么把木床的一条床腿儿掰了下来，因为用力过猛，新鲜的木茬儿把她的胳膊划了一条口子，鲜血如注。闺女一看吓得连叫几声爸爸快来。隋玉旺放下炒菜的铲子，跑过来，赶紧送老太太上医院。这次，一个口子就缝了九针。
除了破坏，老太太大小便也忘了该去哪儿了。你稍不注意，她就把尿撒在床上，屎更是逮哪儿拉哪儿。除了厕所，剩下不管是哪儿，都是她大小便的地方。拉在床上、地上还不算，还要抹得到处都是。等你发现，凡是她能够着的地方，都已经抹上了大便。这样打扫一次，没有几个小时，甭想弄干净。老实巴交了一辈子，从来没和邻居红过脸，突然就天不怕地不怕了，逮谁骂谁，逮谁啐谁，什么脏话都能从老太太的嘴里滔滔不绝地喷涌而出。
白天闹完晚上闹，谁都不知道老太太是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精神。隋玉旺只好把退休后找到的一份报酬不错的工作辞了，回家专心伺候母亲。母亲这样，找个保姆根本弄不好。别看是个老太太，折腾起来劲儿大得要命，一个女的根本控制不了她。找个男保姆，愿意干这个的，根本找不到。再说了，母亲这样，把她交给谁，也让人不放心呀。
爱人和闺女还要工作，老太太没日没夜地折腾，她们休息不好，还要跟着担惊受怕，三天五天成了，日子一长，肯定不行。隋玉旺决定千斤重担一个人挑，他让爱人和闺女去住单位，周末回来看看就行，他要一个人专心照顾母亲。
幸与不幸
隋玉旺退休前在北京挑补绣花厂工作，绣花厂隶属北京工艺美术总公司。1975年26岁的隋玉旺进厂当工人，先是烧了一年锅炉，第二年当上了水暖班的班长。烧锅炉就好好烧锅炉，当水暖班的班长他也是吃苦在前。那时工厂的一座三层楼房，因为年久失修，厕所的下水道都快被尿碱堵死了。隋玉旺带着两个手下，硬是凿洞、疏通，一点一点地把尿碱抠了下来，下水道终于畅通了。不管干什么，隋玉旺既动脑子又不怕吃苦，干得都很出色，所以1978年工人里2﹪长一级工资就有他一个。1986年，他被任命为厂印染经营科的科长，生产各种床上用品；1991年，厂里开发工艺鞋，他又被任命为工艺鞋经营科的主任。他们生产的产品一度非常畅销，最好的时候，王府井百货大楼一个小时就卖了2000多件。
1994年隋玉旺办了留职停薪，开了一个小饭馆，直到2001年拆迁，饭馆停业。2005年2月办了退休手续。隋玉旺要干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天生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可是母亲突然就不行了，他也就哪儿也不敢去了。
母亲有时一天能拉5次，他曾经两个月扔过40条裤衩，都是脏得没法儿再洗了。弄她去厕所大小便，她死活不干，爹呀妈呀地叫。要不就是几天不拉，一天两天不拉还行，两天三天就不行了，更甭说是几天了。一次，母亲七八天没有大便，憋得在地上爬，怎么弄也不起来，邻居说，她愿意爬就让她爬爬吧。隋玉旺说不行啊，你们看看她的膝盖，都青了，再爬就该破了。不让爬就闹，叫唤、骂人、乱踢乱打。怎么办？就把她放在草地上，放草地上也不行，她乱拔地上的草，拔了就往嘴里塞。
隋玉旺想，这准是拉不出来，憋的。一天几次地弄她上厕所还是拉不出来。用了两瓶开塞露，还是不行。她的肛门旁边起了一个大包，隋玉旺就用热毛巾给她敷，这也不管事儿。隋玉旺就用手指一点一点地往出抠，先是一颗一颗像羊粪豆大小的、又黑又硬的粪球儿，接着就都顺畅地排泄出来了。
因为母亲没有消停的时候，放在床上她在床上闹，放在轮椅上她就在轮椅上闹，抓着什么破坏什么，在家里家里闹，出去就在外面闹，有时隋玉旺也急，脾气再好也会被折腾得火冒三丈。冷静下来想想，又开始心疼母亲，一辈子操劳，一辈子艰辛，老了老了，本来应该安度晚年，享享清福了，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每个人都会生病，得个什么病不好，偏偏得了这么一个病。得了这种病，人便没了黑白，没了美丑，没了是非，也没了香臭，不知道好歹，也不知道了荣辱。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一个人，尤其是你的母亲，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还怎么能生她的气呢。
母亲这辈子不容易，这隋玉旺比谁都清楚。隋玉旺1岁的时候，父亲就不在了，是母亲把他拉扯大的。他上面还有三个姐姐，一个寡妇拉扯四个孩子，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隋玉旺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他家住在建国门外，离家不远的大北窑那里是一片水塘，母亲每天去水塘边割草，然后送到附近奶牛场，换几个零用钱。母亲一双小脚，来往在水塘、奶牛场和家之间，那份痛苦是正常的脚板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除了割草、卖草，母亲还要倒着这双小脚去拣煤核，卖冰棍。就这样一天天地把孩子们都培养成人，连最小的儿子也结婚有了自己的女儿。母亲又开始带孙女，把孙女带大，可以享享清福了，却又老年痴呆了。
其实，母亲小时候日子过得也很艰苦。她的老家在顺义的农村，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边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就处在这么一个尴尬的位置，上面要受哥哥姐姐的欺负，下面要照顾弟弟妹妹。有一天，母亲突然恢复了小时候的记忆，哭着求饶：“大哥大哥，别打我了！大姐大姐，别打我了！”听着这样的求饶，隋玉旺的心都要碎了，他一边安慰着母亲，一边说：“别怕别怕，你儿子就在你的身边，现在谁也不敢打你了！谁要是再敢动你一根指头，就是变成鬼，我也要找到他，给你出气！”听了儿子的话，母亲安静了下来，以后再也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应该说，老太太养了这样一个儿子是幸福的；可是，反过来说，隋玉旺摊上这样一个母亲是不幸的。幸与不幸就是这样相辅相成，互相依存的。
隋玉旺把母亲现在的状况概括为五能，即：能吃、能喝、能造、能毁、能折腾。能吃是说甭看她都九十多岁了，饭量却比儿子还大。能喝是吃完饭，就不停地喝水。能造是能拉能尿。能毁是逮着什么毁坏什么，包括自己的皮肉。能折腾，是说她不分白天黑夜地闹，直到精疲力竭才能睡着，睡也睡不了多大工夫，也就打一个盹儿，就这短短的一个盹儿，老太太就又精神饱满地投入“战斗”了。所谓的战斗，就是骂人、毁东西、随时随地地拉尿。
母亲的精神始终处在一种躁动的状态中，怎样才能让母亲安静下来呢？隋玉旺想了很多办法，效果都不太好。一天他推着母亲到楼下晒太阳，来到街边的一块儿空地儿旁，空地儿上有跳舞的，还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在扭秧歌。跳舞的伴奏带里是一些老歌，或者是曾经流行过的歌曲。随着热烈的音乐和锣鼓点的节奏，跳舞的和扭秧歌的人们都很投入，隋玉旺的母亲看着听着，突然就安静了下来。隋玉旺俯下身子，问：“他们跳得好吗？”母亲说：“好。”他又问：“录音机里的歌儿好听吗？”母亲又说：“好听。”
母亲不仅安静地看着，听着，脸上还浮现出久违了的慈祥的笑容。那一刻，隋玉旺鼻子一酸，泪水涌上眼眶，险些掉下来。
从那天开始，只要天气暖和，隋玉旺都要把母亲推出来，推她到空地边儿上，看人家跳舞、扭秧歌，听录音机里的歌曲和锣鼓点儿。开始几次她还安静地看和听，时间一长，她又变得烦躁不安，在轮椅上折腾，他就赶紧推母亲离开。一天傍晚，隋玉旺在推母亲回家的路上，母亲又开始闹腾，他突发奇想，说：“妈，我给你唱个歌吧。”还没等母亲有所反应，他就俯在母亲左边的耳朵旁唱了起来。母亲右边的耳朵，一过八十就不灵了，慢慢地就没有听力了，左边的耳朵还好。
隋玉旺俯在母亲的左耳旁，先唱了一首《解放区的天》，又唱了一首《红梅赞》。他刚唱了一句，母亲就安静了下来，他继续往下唱，母亲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开始他唱得声音很小，只有母亲和自己能够听见，唱着唱着，声音逐渐大了起来，他甚至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把歌词记得这么熟，调儿也记得这么准，他更没想到自己会唱得这么好。他的声音开始还是拘谨的，唱着唱着就放开了，他被自己的歌声感染了，也感动了。比他自己还要感动的是他的母亲，在此之前，他的母亲因为内心的烦躁，面目是狰狞的，现在变得柔顺了，浑浊的目光也一点一点清明起来，好像陷入了一种美好的回忆或者遐想之中。最后，母亲竟像陶醉了一般，头枕在他的胳膊上，睡着了。
楼下很多邻居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被隋玉旺的歌声打动了，他们远远近近地看着，听着，有的人早已泪流满面。在他唱完的时候，他们是想鼓掌来着，手都伸了出来，一看静静睡去的母亲，他们又都把手收了回去。
从那以后，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只要母亲一闹腾，隋玉旺就给她唱歌，一唱，她就能很快安静下来，并且枕着他的胳膊静静地睡去。为了母亲能多睡一会儿，睡得好一些，他就不停地在她的耳边唱，唱完了《永远是朋友》，就唱《我的祖国》，接着再唱《妈妈的吻》。“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有我亲爱的妈妈已白发斑斑；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呀难忘怀，妈妈曾给我多少吻多少吻；吻干我脸上的泪光，温暖我那幼小的心；妈妈的吻，甜蜜的吻，让我思念到如今……”
隋玉旺的声音浑厚宽阔，情真意切，具有震撼人心的魔力。此前，他还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体内竟然深藏着这种歌唱的才能。邻居们也没想到这个孝顺的儿子，歌会唱得这么好。后来，小区里有十几个老头儿老太太都要和隋玉旺学习唱歌。隋玉旺一想，好事呀，就答应了。每到周末，人少的时候，他就在家里教他们；人多的时候，就到外面的花坛边或者空地旁教他们。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母亲都坐在他的身边，而且离他的位置最近。
隋玉旺搜寻整理出59首老歌，连词带曲打印出来，给每个学习唱歌的人复印了一份。他教得高兴，老人们学得也带劲儿。更让他高兴的是，这些老歌，都是安抚母亲灵魂的灵丹妙药。
孝子也是诗人
隋玉旺高中毕业后曾经到农村去插队，一去7年，在农村几乎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干过。春天薅地，这活儿得蹲着往前干，一蹲几天，直到两条腿像要断了似的；夏天抢收麦子，也是一干几天，直到腰弯得要断了一样；那时毕竟年轻，再苦再累，结结实实睡一觉，起来又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在砖窑烧砖，他一天能打出2000多块砖胚子，光着膀子，汗水一层又一层，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从没叫过一声苦。可是，现在伺候母亲，却让他觉得比薅地、抢收麦子、烧砖不知要累多少倍。
这几年，他是既当儿子又当闺女，不仅要伺候母亲吃饭，睡觉，大小便，还要给她缝缝补补。闹得厉害的时候，她逮着什么毁坏什么，衣服也不例外。她的衣服，别人的衣服，逮着就给铰了，撕了。隋玉旺就找来针线，缝补好。因为常年睡不好觉，再加上一惊一乍的，他的心脏也出了问题，常常夜里疼得醒来，有时还会感到憋闷，呼吸困难，去买了速效救心丸预备着，感觉不好就赶紧吃一粒。自己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照顾母亲呢？有一段时间，他的身上起了很多疙瘩，血压也高，中医说他身上的疙瘩是体内的毒火所至，建议他自我调节。
隋玉旺平时除了给母亲唱歌，教邻居唱歌，还抽空儿看书写作，他写了很多诗词，排遣心中的苦闷。他本来是一个喜欢在外面做事的男人，喜欢交朋友，喜欢喝酒聊天，现在他被母亲完全控制了，一步也离不开，而且不是一天两天、三天五天，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三年，而且往后还不知道有几个三年，他心中的那份寂寞也是言语难以形容的。
词一：浪淘沙盼母平安
手脚舞癫狂
三载痴颠
不分白昼与黑天
看顾不勤出错舛
哭闹频繁
独守在床前
觉不常眠
夜深扰醒把词填
陶冶情操学写作
盼母平安
词二：忆江南感悟
儿心碎
借笔向天啸
夜不成眠白昼闹
星移斗转累折腰
早已把火消
隋玉旺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再苦再累他都没想过把母亲给她们送去，让她们也照顾几天。他想的是，三个姐姐年龄都大了，日子过得也不易，自己照顾了母亲，也就是减轻了她们的负担。他说，是男人就应该顶天立地；是男人，自己的责任就应该自己去扛。在隋玉旺面前，那些不赡养老人，虐待老人，逃避赡养老人责任，甚至为赡养老人反目成仇的兄弟姐妹们，你们还有脸人五人六地活在这个世上吗？
词三：卜算子孝行
老母九十痴
昼夜来哭闹
毁物自残不胜防
担惊又心跳
回首少年时
踏遍崎岖道
含辛茹苦养育情
一心当尽孝
隋玉旺希望天下所有的儿女们，都能抽空儿多回家看看自己的父母，给他们唱唱歌，别等他们老得脑子出了差错，老年性痴呆了，才想起给他们唱歌，安抚他们的精神。趁着他们神志清醒，好好地给他们唱一首自己最拿手的歌曲吧。如果给他们唱歌一时还张不开口，可以给他们梳梳头、擦擦脸、洗洗脚，和他们聊聊天儿，或者带他们去公园转转，去商场看看，他们正在家里望眼欲穿地等着我们呢。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像我的爱人一样，战斗在非典一线的医护人员，并向他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