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想起父亲的那辆自行车。一想起它,很多往事便涌上心头。过去的事情很多都是酸楚的、无奈的,但是,经过岁月的打磨,全都变成了美好的回忆。
父亲是个教师,一生中曾在多个乡村小学“授业、解惑”,乐此不疲,兢兢业业。他一辈子获得的各种奖状真是数也数不完。父亲很在意自己的身份,觉得他从事的是一份“天底下最神圣的职业”。
父亲非常敬业,即使是在邻村的小学,哪怕离家只有三里路,他也是每天晚上住在学校。那时每周是六个工作日,他就星期六傍晚回家,星期日下午返校,只在家里过一个晚上。我们兄弟小时候一直和父亲不亲,就是因为总是见不到他,感觉有点儿生疏。虽然生疏,但每次父亲回家,我的心里仍然会有抑制不住的激动。
父亲每次回家,在进院门的时候,自行车都会“哗啦哗啦”地响,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们家院门的门槛有点儿高,父亲的自行车又太破,所以在他推车进来的时候,响动就很大。我的激动不是因为即将见到父亲了,而是他自行车的“哗啦哗啦”的响声带给我的。我又可以骑着他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在村街上四处乱窜了。
父亲的那辆自行车不仅老旧,而且特别。老旧是因为这辆车具体产于哪年,连父亲也说不清楚,他是用一个月的工资,从一个同事手里买来的,同事也是从别人手里买的。父亲买这辆车,付的不是全款,走的是“按揭”。要是付全款,那我们家一个月就要吃不上饭了。这辆车没有挡泥板,遇到下雨天,骑着它,会甩你一身的泥水。前轱轳甩你一前胸,后轱轳甩你一后背。也没有链套,这样链条上的油泥就会蹭到骑车人的裤腿儿上。
特别之处是这辆车看上去没有车闸。没有闸,怎么让它停下来呢?总不能往墙上撞,往沟里翻吧,那人怎么受得了!这辆车是倒轮闸。普通自行车的脚蹬子,既可以往前蹬,也可以往后倒,父亲的这辆车只能往前蹬不能往后倒,往后一倒,相当于捏闸或者是踩刹车,车猛地就停了下来。
这辆车却是进口原装,正经的德国造。
一次,我把这辆车从家里推出来在街上骑,一个和我大哥年龄相当的半大小子要骑骑我的车。我很大方地把车给了他,同时告诉他,这辆车有个毛病,你往前蹬几下得往后倒一下。他信以为真,骑上后,往前蹬了几下,果然就往后倒了一下。车突然刹住了,他没有一点儿准备,一下就被扔了出去。这辆车的车座子还是坏的,在他摔下来的时候刮破了他的大腿。他一看流了血,吓坏了,赶紧跑回家。万幸的是,只划破了一条不太大的口子,没有伤到要害。
那次以后,我们家的这辆车名声更大了,对它感兴趣的人更多了,都想骑骑,却没人再上我的当了。
车子虽然破旧,但我父亲却视为宝物,因为这是他出行的工具,而且是唯一的工具。没有它,他每个星期回家就要步行,他去学区开会就要步行,他去县城开会或者采办年货,就得步行。让一个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去步行,风尘仆仆,父亲是不干的。父亲是很在意自己的尊严和脸面的。
因为我不懂得爱惜,骑上车就像脱缰的野马,摔倒是常有的事儿。我因为年龄小,抗摔打,那辆车却没有我结实,不是这儿被摔坏就是那儿出了毛病。再加上我很大方,谁想骑我都让他们骑,因为不是自己的,他们就不懂得爱惜。所以,每次我把车推出家门时,它还好好的,推进家门时就多了或大或小的毛病。父亲心疼得不行,也气得不行,伸出手来要揍我,可一想起自己“为人师表”的身份,手又不情愿地收回,却恨得咬牙切齿。这样,父亲就把他的自行车看得很紧,不让我或者我的兄弟们碰它。
在我的印象里,一到星期天,父亲总是在家里补车胎。夏天,在院子里补;冬天,就在屋子里补。父亲把自行车放倒,把补车胎的工具摆了一地。父亲补车胎像他上课一样认真,可他补车胎的手艺却和上课的水平相差十万八千里。一个窟窿,父亲能补一个上午,两个窟窿他可以补上足足一天。等他把车胎补好,重新装上,打足气,坐下抽了一支烟,一副功成名就的样子。一颗烟抽完,父亲去验收自己的劳动成果,发现车胎又瘪了。父亲苦笑着,重新把车放倒,补胎的工具重又摆了一地。
父亲每次补车胎,都会把全家动员起来做他的帮手,搞得声势和动静都非常大,搞得半个村子都知道他又在家里补车胎呢。
我考上县里的师范学校是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期,那时父亲已经买了一辆新的“永久”,把那辆“德国造”送给了我。我骑着它,出入美丽的校园。我记得我的这辆车,是全校最破的一辆。可我并没有觉得丢人。真正让我觉得自卑的是,当时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同学,她有亲戚在我们村,周末她要去看亲戚,我说带她一块儿走。她看看我,又看看我的已经成为校园一景的自行车,犹豫了片刻。她可能是怕伤了我的自尊,于是牺牲了自己的自尊,答应了我。
我很高兴,骑着这辆“哗啦哗啦”响个不停的车子,带着她,走了十里土路,回到我老家的村庄。一路上,和女同学有说有笑,感觉有说不出的激动,但是胯下的自行车却又让我有说不出的尴尬和自卑。这个女同学后来没有嫁给我,嫁给了别人。她和那辆自行车一块儿成了我遥远的记忆。
工作以后,我换了新的自行车,后来也记不清还换过几辆,直到有了自己的轿车。父亲送给我的那辆老旧的自行车,是怎么被处理掉的,我真的是想不起来了。它现在在哪里,我就更不知道了。但我时常想起它,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