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懒鬼,还是念你的圣诗去吧!”他叨咕着说,仿佛刚睡醒似的,用手指揉着眼睛,“你就喜欢听故事呀笑话呀什么的,不喜欢读圣诗……”
但我猜想到,他自己对故事、笑话的喜爱也不亚于圣诗。当然,圣经中的诗篇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而且,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诵读一节赞美诗,就好比教堂执事诵读日课经一样。
我一个劲儿地求他,老头子渐渐心软了,向我作了让步。
“嗯,那好吧!总之圣经中的诗篇你要永远带在身边,我呢,也快到上帝那里受审判去了……”
他把身子向后一仰,靠在古式安乐椅的靠垫上,又缩缩身子靠得更紧些,仰起头望着天花板,接着若有所思地用低沉的声音讲起那古老的往事来,讲起他祖辈的故事。
“有一次,一伙强盗来到巴拉罕纳抢劫商人扎耶夫,我祖父的父亲急忙跑到钟楼上去敲警钟,强盗们追上他,用马刀砍死他,把他从钟楼上扔了下去。”
“那时我还很小,没有看见这件事,所以不记得了。我最早记事是从法国人来到我的家乡开始的,那是在一八一几年,我才满12岁。当时有三十多个法国俘虏被押送到我们巴拉罕纳来。他们一个个身材干瘦,个子矮小,身上穿的衣服破破烂烂,比我们这些人穿得还差。他们冻得浑身直打哆嗦,有些人甚至冻坏了,站都站不起来。乡亲们想打死他们,但押送兵不让打,警备队也出来进行干涉,把乡亲们赶回家里去。后来倒没什么,我们和这些法国人都混熟了,他们很机智,性格也特别开朗,常常唱歌。那时,下新城的贵族老爷们常常乘坐马车来看俘虏。来到以后,有的破口大骂,伸出拳头吓唬那些法国人,甚至动手打他们;有的则用法国话同他们进行亲切的交谈,送给他们钱和各种御寒的衣服。有一位年迈的贵族老爷甚至用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他说,这些法国人可让拿破仑那个坏蛋给害苦了!嘿,你瞧,俄国人心地多么善良啊,就连贵族老爷们也同情外国人……”
他沉默一会儿,闭上眼睛,用手挠挠头发,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回忆起往事来,继续讲道: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外面刮着暴风雪,凛冽的寒风硬是往屋里钻,那些法国人常常跑到我们的屋下敲窗户,向我母亲要热面包吃——她是烤面包的。我母亲不许他们进屋,把热面包随便放在窗台上,那些法国人抓起来就往怀里揣,也不管烫不烫手,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忍受得了!许多法国俘虏都被活活冻死了,他们曾经住在很温暖的地方,对严寒不习惯。我们茶园里有一个洗澡房,那里住着两个法国人:一位军官和他的勤务兵米朗。那军官身材瘦长,皮包骨头,身上穿一件妇女的外套,外套只够到他的膝盖。他对人很和气,就是爱喝酒,我母亲偷偷地售卖私酿啤酒,他买到酒以后就大喝特喝,还唱起歌来。他学会几句我们的俄国话,常常阴阳怪气地说:你们这个地方的天气不是明朗的,而是阴暗的、恶劣的!他这话算是说对了,因为咱们这上游地区的气候的确不怎么好,伏尔加河下游地区才比较温暖些,一过黑海,就完全看不见雪了。”
他又沉默不语了,斜眼望着窗外,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
“您往下讲呀。”我小声地提醒他。
“对了,我刚才,”他打了个哆嗦,开始说,“说到了那些法国人!他们也是人,也许并不比咱们这些有罪的人差。那个勤务兵米朗非常喜欢马,他常常到各家各户去,打着手势请求人家允许他给马洗澡!起初老乡们有点不放心,怕这个敌人背后使坏,后来,老乡们主动叫他:喂,米朗,去给马洗澡吧!他笑笑,低下头,牵着马就走了。他很善于照料马匹,而且善于给马治病,于是,他在下新城当上了兽医。可是后来他疯了,让消防队给活活打死了。那个军官开春时节得了病,他在尼古拉春节那一天也悄悄地死去了。当时他正坐在浴室窗口想心事,头伸在窗外,就这样断了气。我很同情他,甚至还偷偷地为他哭了一场。他说话时声调很柔和,常常冲着我的耳朵用法语说一些亲热的话儿。我虽然听不懂,但听着心里感到很温暖,人的爱抚是在市场上买不到的。他本来还准备教我说法语,可是母亲不让我学,她还把我领到神甫那里。神甫吩咐揍我一顿,并对那个法国军官提出了控告。那时候,日子很不好过,清规戒律非常多,这些你都没有经历过,你要记住这些话呀!让我来说吧,我就经历过……”
天黑了,在暮色苍茫中,外祖父奇怪地变得高大了,他的眼睛像猫眼一样闪闪发亮。他不论谈什么事情,经常是把声音压低,露出一种谨慎小心、若有所思的神态,可是一讲到他自己,便慷慨激昂起来,说话的速度也快了,而且带有自我吹嘘的成分。我不喜欢听他讲自己的事,也不喜欢他那些命令的口吻:
“你要记住!你要记住这一点!”
他讲过许多的事情,我本来并不想去记,可是说来也怪,那些事情总是留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不讲童话故事,他讲的都是过去的往事,而且我发现他不喜欢别人提问题,因此我总是死缠着他问:
“究竟谁更好些,是法国人还是俄国人?”
“嗨,这我怎么能知道啊?我又没看见过法国人在自己国内是怎样生活的。”他气呼呼地嘟哝着,接着又补充说:
“就连黄鼠狼在自己洞里也都是老老实实的……”
“俄国人好吗?”
“俄国人也有各种各样的。在地主时代要好些,因为那时候人们都被束缚着,没有自由。现在大家自由了,但是既没有面包,也没有盐!当然啦,地主老爷并不仁慈,可他们有智慧,头脑聪明。我不是指所有的地主老爷,不过,要是遇上一位好的老爷,那才叫人喜欢呢!我们这里很多人傻得就像一只硬壳儿,光有外壳,没有核仁,核仁被吃掉了。我们应该受受教训,磨磨自己的智慧,但又没有好的磨刀石……”
“俄国人力气大吗?”
“有的是大力士,但关键不在力气大小,而在于是否灵巧,力气再大,也大不过马。”
“法国人为什么要跟我们打仗?”
“哎,打不打仗是皇上的事情,咱们弄不清楚这种事!”
当我问外祖父拿破仑是个什么人时,他的回答令我永远难忘,他说:
“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想征服全世界,然后让所有的人都过上一模一样的生活,既没有贵族老爷,也没有官老爷,大家都生活在没有等级差别的社会里!那时,只是人的姓名有所不同,权利却是一样的,信仰也只有一个。这当然是瞎胡闹,因为鲟鱼和鲶鱼不能为伍,鳝鱼和鲱鱼是不能成为朋友的。我们俄国也有拿破仑一类的人——拉辛·斯杰潘·季莫菲耶夫和普加奇·叶米里扬·万尼亚诺夫就是这样的人物,以后我再讲他们……”
有时讲故事的时候,他瞪大两只眼睛,久久地、默默地打量着我,好像是头一次看见我似的,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他从来没有跟我讲过我的父亲和母亲。
外祖母也常来听这类谈话,她悄悄地坐在角落里,一坐就是好长时间,一句话也没有,仿佛不存在她这个人似的。可是有一次,她突然用充满柔情的声调问道:
“老爷子,你还记得我和你一块儿上穆罗姆山朝圣的情形吗?那次朝圣多好啊!你说说,那是在哪一年来着?”
外祖父想了想,认真地答道:
“确切的年头我记不起来了,反正是在闹霍乱以前。”
“说得对,就是那一年。当时我们非常害怕那些人……”
“是这样的。”
“老爷子,你还记得那次发生大火灾以后的情形吗?”外祖母又说。
外祖父在任何事情上都喜欢十分准确,他严肃地问:
“哪一次大火灾?”
他们俩一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就把我忘在脑后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而且十分和谐,有时我似乎觉得,他们好像是在唱歌,在唱一支忧伤沉闷的歌,歌词里讲的都是疾病、火灾、人们惨遭毒打、暴卒横死、巧取豪夺,还有装疯卖傻的乞丐,暴跳如雷的老爷。
“我们亲身经历过多少事情呀!”外祖父轻声嘟哝着说。
“难道我们日子过得不好吗?”外祖母说,“你想想看,我生下瓦里娅以后,那一年的春天多么好啊!”
“那是1848年,就是远征匈牙利那一年。对了,教父吉洪刚刚给咱们的孩子做完洗礼仪式,第二天就被抓去当兵了……”
“他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外祖母叹一口气。
“是的,再也没有回来!从那一年起,上帝的恩惠就像河水送木筏似的,流到咱们家里来。唉,这个瓦里娅啊……”
“你别提了,老爷子……”
他生气了,皱着眉头。
“什么别提了?不论从哪一方面看,这些孩子都很不争气。我们的心血算是白费了……”
他大声嚷起来,像是被烫伤似的在屋里跑来跑去,咒骂着自己的孩子们,还不时地伸出干瘦的小拳头吓唬外祖母。
“他们都被你给惯坏了,惯成了一群贼娃子!你呀,你这个老巫婆!”
他悲痛万分,激动不已,最后居然失声痛哭起来。他跑到墙角圣像前,一边挥拳捶打着他那干瘦的胸膛,一边说:
“主啊,莫非我比别人的罪过都大吗?这是为什么啊?”
他浑身打着哆嗦,泪水汪汪的眼睛里闪射出委屈又凶恶的光芒。
外祖母坐在黑暗的地方,默默无语地画着十字,后来,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跟前,劝导他:
“算啦,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心呢?上帝知道应该怎么办。子女比咱们好的人家难道很多吗?老爷子,到处都是一个样,乱糟糟的。所有的父母都得用自己的眼泪洗刷罪孽,并非你一个人如此……”
这些话通常能使他得到少许安慰,那时,他默默地躺在床上,我和外祖母悄悄地走开,回到阁楼上去了。
可是有一次,当外祖母走到他跟前,准备对他说几句亲热的话时,他却猛地转过身来,挥起拳头,“啪”的一声朝她脸上打了一下。外祖母急忙闪开,用手捂住嘴唇,站稳脚跟,神态安详地低声说:
“哎呀,你这个人真缺德……”她朝他脚前吐了一口血水。
他拉着长音号叫两声,举起双手,说:
“给我滚开!否则我就打死你!”
“你这个人真缺德!”外祖母又说了一遍,便向门口走去。外祖父又向她扑过去,她却不慌不忙地迈过门槛,“砰”的一声随手将门关上。
“你这个老东西。”他恨恨地低声说,面孔涨得像炭火一般红,手紧紧地抓着门框。
我吓得半死不活地坐在炕炉上,根本就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这种场面。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动手打外祖母,这种卑劣的行为,连我都替他感到耻辱。他仍然抓着门框站在那里,身上好像蒙上了一层灰,变得黯然失色了,身体也渐渐缩小了。他突然走到房子中间,“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脯:
“主啊,我的主啊……”
我像滑冰似的从热乎乎的炕头上滑了下来,拔腿向楼上跑去。
在阁楼上,外祖母正在屋里一边来回踱着步,一边漱着口。
“你疼吗?”
她走到墙角,把嘴里的水吐到污水桶里,神色安详地回答道:
“没什么,牙齿没事儿,只是把嘴唇打破了。”
“他为什么打你呢?”
她朝窗外大街上看了一眼,说:
“他正在气头上,年纪大了,心里不好受,事事不顺心……你躺下好好睡吧,不要想这件事……”
我又问了她一句,她一反常态,严厉地大声喝道:
“我让你好好躺着,听见没有。你怎么这样不听话……”
等我躺好以后,她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说道:
“你好好睡吧。我下楼到他那里去一趟……你不用同情我,亲爱的孩子,也许我自己也有过错……你睡吧!”
她吻了我一下就走了,我感到特别忧伤,便从又柔软又暖和的大床上跳下来,走到窗口,朝下望着空荡荡的街道,一股难以忍受的烦恼涌上心头,我目瞪口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