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感觉有点烦闷,心里充满无限的惆怅。“好事情”的举动使我惊诧不已,我很同情他——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那双热泪盈眶的眼睛。
那天晚上,他没有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第二天午饭以后,他回来了。他露出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面色因睡眠不足而显得苍白。
“昨天我打搅你们了,”他像个孩子一样,面带愧色地对外祖母说,“您没有生气吧?”
“为什么生气呀?”
“因为我多嘴多舌,乱插话。”
“您没有得罪任何人啊。”
我觉得,外祖母大概有点怕他,因为她说话时不直视他的脸,声音也很低。
他走到外祖母眼前,直言不讳地说:
“要知道,我孤独得要命,一个亲人也没有!我总是憋着,憋着,一句话也不说,可是心里有时候会突然沸腾起来,像决了口的河……真想对着一块石头或一棵树,说说心里话……”
外祖母挪得离他远一点。
“那您就结婚好了……”
“唉!”他满面愁容地感叹一声,把手一挥就走了。
外祖母紧皱眉头看着他的背影,闻了一下鼻烟,然后表情严肃地嘱咐我说:
“你要当心,不要和他太亲近,天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然而我已经被他吸引了。
我看出来,他在说“我孤独得要命”这句话时,头向后仰着,脸色都变了。这句话里,有一种我能理解并使我深受感动的东西,于是,我找他去了。
我在院子里扒着窗口朝他房间里看了一眼,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就像一个储藏室,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种无用的东西——那些东西也像它们的主人一样毫无用处并且稀奇古怪。我走进花园,在花园那个深土坑里看见了他。他躬着身子,臂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抱着头,坐在一根烧糊的木头上。他坐得很不舒服,这更加引起了我对他的同情。
我在他身旁站了很久,他也没有看我一眼。他正用一双猫头鹰似的又圆又大但并不怎么好使的眼睛望着远处,后来,他仿佛有点气愤似的,突然问道:
“你是来找我的吗?”
“不是。”
“那你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
他摘下眼镜,用一块沾满红色和黑色污点的手帕擦拭着,说道:
“好吧,那你就爬过来吧!”
我在他身旁坐下,他紧紧地搂住我的肩膀。
“坐下吧。我们就这样坐着,一句话也不要说,好吗?就是这样……你脾气很倔吧?”
“是的。”
“好事情!”
我们沉默了半天。
那是一个恬静祥和的傍晚,是初秋季节常有的那种容易使人感到惆怅的傍晚。
我偎依在这位房客温暖的身旁,和他一起透过黑压压的树枝眺望着粉红色的天空,注视着忙碌的朱顶鸟在空中飞翔,金翅雀咬破干枯的花籽,啄食着里面苦涩的子粒。从野外飘来一片片带有紫红色花边的灰色云朵,在云朵的下面,一只只乌鸦正展翅向坟场的巢穴飞去。一切都非常美好,但又有点异样,不像平时那样容易理解和令人感到亲切。
房客深深地叹口气,问道:
“挺好吧,小弟弟?的确很好!你觉得潮吗,冷不冷?”
当天空变得越来越暗,周围的一切都被潮湿的暮霭所笼罩的时候,他说:
“好啦,坐够了!咱们走吧……”
他在花园篱笆门口停下脚步,轻声说:
“你外祖母真好!”
他闭上眼睛,面带微笑,用非常低沉但很清楚的声音念道:
“对他的惩罚多厉害,他不该听从坏人的命令,他不该代人受过,让别人牵着鼻子走!”
“小弟弟,你要记住这几句话,牢牢地记住!”
他拉着我,又问:
“你会写字吗?”
“不会。”
“要学。学会以后,把你外祖母讲的故事都写下来。小弟弟,这很有用处……”
从这一天起,我们成了好朋友。我随时都可以到“好事情”那里去,看他做那些稀奇古怪的实验。我坐在一个装满破烂的小箱子上,不受任何限制地观察他熔化铝、焊接钢板,把一块块铁片烧红以后,用一个有红把儿的小铁锤在小小的铁砧上敲打着,用木锉、锉刀、金刚砂和一把像细绳一般细的小锯干活。他不论用什么东西,都要先在那个极其灵敏的小天平上称一称。他往很厚的白色杯子里倒进各种溶液,看着它们冒烟,散发出的气味很呛人,弥漫了整个房间。他有时去翻阅一本很厚的书,咬着红嘴唇,嘴里嘟哝着,发出一种像牛“哞哞”叫似的声音,或者用嘶哑的声音,拉着长腔低声唱道:
“啊,沙朗的玫瑰哟……”
“你这是在做什么?”
“一件东西,小弟弟。”
“什么东西?”
“哎,怎么说呢,我无法对你说清楚。”
“外祖父说,你可能是在造假币……”
“外祖父?嗯……去他的。他完全是瞎编!小弟弟,货币并没有什么用处。”
“那用什么去买面包?”
“是啊,小弟弟,买面包是得用钱,你说得对……”
“是这样吧?买牛肉也得用钱……”
他轻轻地、非常友好地笑了,像摸小狗一样摸着我的耳朵,说:
“我无论如何也说不过你,你算把我问住了。小弟弟,咱们还是安静一会儿吧。”
有时,他停下手中的活计,我们一起久久地望着窗外,望着那霏霏细雨飘洒在屋顶上,飘洒在长满青草的院子里。每当这时,“好事情”总是很少说话,如果他想让我注意一下什么,就用胳膊肘轻轻碰碰我,或者挤挤眼,向我递个眼色。
我在院子里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可是经他这么轻轻一碰,或者一句半句简短的提示,我所看到的一切便仿佛具有了特别重要的意义。比方说,有一只母猫在院子里跑着,它在一汪清水前面停下来,瞅着自己的影子,抬起软绵绵的爪子,似乎想朝影子上打一下,“好事情”便小声说道:
“母猫又骄傲又多疑。”
那只长着红冠的公鸡玛玛伊飞到花园的篱笆墙上,站好以后,抖动一下翅膀,险些儿掉下来,它生气了,于是伸长脖子,气鼓鼓地“喔喔”啼叫起来。
他会说:“这位将军可真够神气的,就是不太聪明……”
手脚笨拙的鞑靼勤务兵瓦列伊在泥泞的院子里费力地走着,看上去就像一匹老马。一束白晃晃的秋阳正好落在他的胸脯上,瓦列伊军服上的铜扣子被照得闪闪发亮,他于是停下脚步,用弯曲的手指抚摸着铜扣子。
“他好像获得了一枚奖章,正在欣赏呢。”“好事情”小声对我说。
我很快就对“好事情”产生了强烈的依恋,不论在受屈辱的痛苦日子,还是在欢乐的时刻,我都离不开他了。他沉默寡言,但从来不禁止我把我头脑中所想的一切说出来,外祖父却不然,他总是用严厉的呵斥打断我的话:
“别多嘴,你这个爱说话的小鬼头!”
外祖母总是心事重重,她已经顾不上过问别人的事情了。
而“好事情”总是认认真真地听我闲扯,常常微笑着对我说:
“喂,小弟弟,不对头,这是你自己瞎编的……”
他的简短评语总是说得恰到好处,而且很有必要。他似乎能看到我心中和脑子里想要说的一切,有许多废话和不真实的话在我还未说出口以前,他就看出来了,然后,便和颜悦色地把它顶回来:
“你瞎说,小弟弟!”
有时我想证实一下他这种神秘的本领,便胡乱编造出一件事来,把它说得像真的一样,可是他听过几句以后,便摇着头说:
“得了吧,小弟弟,你这是在胡说……”
“你怎么知道?”
“我呀,小弟弟,看得出来……”
外祖母常常带着我到干草市场去担水,有一次,我们看见五个小市民在毒打一个乡下人。他们把他按倒在地,对他拳打脚踢,就像一群疯狗一样。外祖母撂下水桶,挥着扁担,朝那几个小市民冲去,同时对我喊了一声:
“快跑开!”
我吓坏了,不敢往别处跑,便跟着外祖母跑过去,捡起圆石子和石块,朝那些小市民身上投去。外祖母勇敢地用扁担戳他们,敲打他们的肩膀和脑袋。后来又来了一些人,一起把小市民打跑了,外祖母开始给那个遍体鳞伤的人洗脸洗手。他被打得鼻青脸肿,鲜血直流,直到今天,我一回想起他那血肉模糊的面孔,仍感到恶心。他用肮脏的手指捂住流血的鼻孔,又是嚎哭,又是咳嗽,手上的鲜血溅到外祖母的脸上、胸脯上。她也大喊大叫,气得浑身打哆嗦。
我一回到家,就跑去找那位房客,把这件事讲给他听。他停下工作,站在我面前,手里举着一把很长的锉刀,聚精会神地瞅着我,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打断我的话,用非常严肃的口吻说:
“太棒啦,就该这样办!要是人人都能这样做就好了!”
刚才看到的那个场面令我大为震惊,我也顾不上对他的话表示惊讶,就又继续讲下去,他把我抱住,跌跌撞撞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然后开口说:
“够了,不必再说啦!你呀,小弟弟,已经把该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知道吗?全说了!”
我委屈地闭上嘴,想了一下,便觉得他中断我的话确实是正确的。因为我是在不停地重复一件事情。
有时候,他突然对我说出一句什么话来,那句话便会伴我终生,令我永远难忘。我对他讲了我的敌手克留什尼科夫的情况,这个头大体胖的男孩子是新开街上的打架能手,在跟我打架的时候,我怎么也打不赢他,他也打不赢我。“好事情”认真地听完我的话,说道:
“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些都是笨力气。真正的功夫在于动作快,越快越有力,明白吗?”
下一个星期天,我试着把拳头打得快一点,结果很容易就把克留什尼科夫打败了。从此,我就更重视“好事情”的话了。
“拿任何东西都得会拿,这里面有技巧,明白吗?善于拿,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然有些话,我一点也不清楚,但我还是不由地牢牢记住了这些话。因为在这些简单朴素的话里,有一种令人不可理解的东西——要知道,拿石头、拿一块面包、拿碗、拿镜子,并不需要任何技巧呀!
宅院里的人越来越不喜欢“好事情”,就连那位快活的女房客养的那只可爱的猫也不往他膝盖上爬,我为此打它,揪它的耳朵,我几乎噙着眼泪一个劲儿劝它不要惧怕这个人,可都无济于事。
“我衣服上有硫酸味,所以猫不敢往我身上爬。”他解释说。可是我知道,所有人,包括外祖母在内,对这却有另一种解释,他们对“好事情”充满敌意,这既不公正,又令人生气。
“你为什么老待在他那里?”外祖母怒气冲冲地问我,“留神,他会教你学坏的……”
我常到“好事情”那里去,这事如果被外祖父知道了,就要挨他一顿毒打。我当然没有对“好事情”说,家里人禁止我跟他接近,但我坦率地告诉了他家里人对他的态度。
“外祖母怕你,她说你是个邪门歪道的人;外祖父也怕你,他说你是上帝的敌人,是个危险人物……”
他听了以后,总是摇摇头,露了尴尬的微笑,我一看见他那微笑,心里便难过得发紧,眼前一阵发黑。
“我呀,小弟弟,也早就看出来了!”他小声说,“小弟弟,这事真叫人伤脑筋,对吧?”
“对的!”
“真叫人伤脑筋,小弟弟……”
后来,他终于被迫搬走了。
有一天,喝过早茶以后,我到他那儿去,看见他正坐在地板上收拾东西,见我来了,他停下手里的活儿,说:
“再见吧,小弟弟,我这就要走了……”
“为什么?”
他目光专注地打量我一下,说:
“难道你不知道?这间房子要腾出来给你母亲住。”
“这是谁说的?”
“你外祖父说的……”
“他胡说!”
“好事情”把我拉到他身旁,等我在地板上坐下,他压低声音说:
“你可千万别生气!小弟弟,我还以为你晓得,故意不告诉我呢。这真不好,是我错怪你了……”
说实在的,当时我既为他难过,又有点生他的气。
“你听我说,”他微笑着,几乎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你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不要来找我这句话吗?”
我点点头。
“你当时生我的气了吧?”
“是的……”
“我呀,小弟弟,本来并不想惹你生气。说实在的,我当时就知道:你要是跟我要好,你们家里的人一定会骂你。是这样吧?果然是这样。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对你说那句话了吧?”
他跟我说话时,就像一个年龄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似的,他这几句话使我高兴得不得了。
可是,一想到他就要离开我,我心里就难过起来。
“他们为什么都不喜欢你?”
他抱住我,让我紧紧地靠在他身上,回答说:
“我是一个性格志趣都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你懂吗?就因为这个原因。我不是他们那样的人……”
我拉住他的袖口,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不要生气,”他重复道,接着又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补充说:
“也用不着流泪……”
可是,他自己也掉了泪,泪珠儿从灰蒙蒙的眼镜下面直往下滚。
后来,我们像平时那样,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晚上,他走了,亲切地跟大家告别,紧紧地拥抱了我。我走出大门,看见他坐在一辆大车上,身子被颠簸的车子震得东摇西晃,车轮子在结冰的泥泞中缓慢地滚动着。他刚走,外祖母便动手洗刷那间污秽的房子,我因为心里不高兴,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故意影响她干活。
“滚开!”她大声嚷道。
“你们为什么把他赶走?”
“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你们全都是坏蛋!”我说。
她用湿抹布打我,喊着:
“我看你是疯啦,调皮鬼!”
“不是说你,除了你,别人都是坏蛋。”我纠正说。
吃晚饭时,外祖父说:
“哎,谢天谢地,看不见他了!这家伙真让我心口堵得难受。哼,就应该把他撵走!”
我听到这话后,什么也没说,故意弄坏了一把汤匙。
就这样,我与“好事情”的友谊就这么结束了。我确信,他是我们祖国的优秀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