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言志”是中国古人的说法,见于《毛诗序》,原话如下: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志”,可解为“意志,志向,抱负”;所之的“之”,无非是“所往,所向,所在”。因此,把诗解释为诗人志向之所在,大概不会离原意太远,也与今日对于诗的理解颇合。再则,按照人的心理维度的知情意三分法,除了哲理诗,抒情诗,表意志的诗也该讨论一番。
最直接地抒发诗人意愿和志向的诗篇,莫过于政治诗。这里不是指狭义的党派意见和一般的个人志向,而是包括大部分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和人生价值定向的诗篇。而此类诗篇中的佼佼者,往往作于诗人年轻时,尤其是受到某种时世和命运的激发时。例如,周恩来写于1917年9月东渡日本留学前夕的《无题》:
无题
大江歌罢棹头东,
邃密群科济世穷。
面壁十年图破壁,
难酬蹈海亦英雄。
(周恩来)
一般说来,这些雄心壮志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触景生情感怀激烈之时才有所表现的,在有所发问与思考的基础上才有所抒发的。荆轲那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形象地表现了为国赴死的英雄情结与江河风云之间的感情牵连。鲁迅是有感于“万家墨面没蒿来”的黑暗现实,才有了“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浩茫之志的。毛泽东是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来追问宇宙之大本源之后,才发出“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弥天誓愿的。
虽然西人有所谓“愤怒出诗人”一说,肯定了直抒胸臆的写法,但在许多时候,借助于人情物理抒发豪情似乎更加自然。曹操的《龟虽寿》,就是以长寿的龟起兴,以英俊的马作比,在感叹人生短暂,期望长寿的矛盾心态中,表达了“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感人情怀的:
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成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曹操)
与上述各法相比,让诗人自己处于一定的情势和环境中,甚至让诗人自己作为诗中人物出场,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操,则是另一种写法。岳飞的《满江红》,就是如此表达凭栏英雄的壮怀激烈的:
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阕。
(岳飞)
中国人尚含蓄,或许可以说明不少直接表达志愿的诗常常有《无题》一类标题。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把志愿直接放在标题里的也不少见,例如李金发表达爱意的《心愿》(今取诗的第一节)。然而,与之形成对照的是,诗中的心愿表达得更加含蓄了。
心愿
我愿你的掌心
变了船儿
使我遍游名胜与远海
迨你臂膀稍曲,
我又在你的心房里。
(李金发)
含蓄的心愿到了这种程度,倒是近于抒情而远于言志了。相比之下,西人的志愿也可能因表达得更加明确,以至于近乎说理了。例如,爱米莉·狄金森的一首言志诗:
我做得到的,我愿
我做得到的,我愿——
即使微不足道有如水仙——
我做不到的,必定
为“可能”所拒绝承认——
(爱米莉·狄金森;江枫译)
但这并不是说,一切的言志之诗都要直说而不能采用意象来表示。事实上,有的诗看起来是写景或状物的,实际上却是借以抒发志向的,这正是所谓的托物咏志。下面是朱墨的一首《猫头鹰》,象征性地表达了诗人对于知识分子三重作用(预言、报导、传道)结合于知行统一之美德中的赞赏。
猫头鹰
当黑夜把世界裹在尸布之中
你不祥的叫声令世人警觉划破夜空
以一个不隐恶的忠实报导者的名义
你抓起耗子奋飞的身姿多么潇洒
证明了你不仅仅是一位预言家
而且敏于行一如此刻落实在枝头
可那机敏的眨眼又是什么意思
眨眼嘛你眨了眨眼表情神秘
东方人啊难道不是智慧
(朱墨)
古人好用典,因而借助于典故抒发豪情的就比较普遍。用典不仅深化诗歌意境,而且可收一箭双雕之功效。近代著名革命家谭嗣同的《狱中题壁》,就是这样一首绝命好诗:
狱中题壁
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谭嗣同)
此诗的前两句用了两个典故,分别表示诗人在面对死亡时一为求生一为托生的上下求索之情,为后面两句的泰然处之提供了心理基础。张俭乃东汉人,因弹劾权阉侯览,遭受迫害,逃亡避祸,相识之家即前往投奔,人重其名行,多破家收容之。杜根亦东汉人,因忤邓后遭扑杀,未死,后邓氏败,官御史。“忍死”指传说杜根复生后装死三天一事。最后一句的“两昆仑”暗喻变法首领康有为和侠客大刀王五,以山喻人以见其人品出类拔萃。
言志的诗,一般说来,都有自白的成分,将诗人的自我通过抒发志向而有所流露。然而,自我表露有程度高低的不同,也有真实与否的区别。郭小川的《团泊洼的秋天》,抒发的是政治逆境中一种压抑的战士性格,今取其有关自述的若干小节,以见其战士式自白与表白的结合状:
团泊洼的秋天
至于战士的情怀,你小小的团泊洼怎能包容得下!
不能用声音,只能用没有声音的“声音”加以表达:
战士自有战士的性格:不怕污蔑,不怕恫吓;
一切无情的打击,只会使人腰杆挺直,青春焕发。
战士自有战士的抱负:永远改造,从零出发;
一切可耻的衰退,只能使人视若仇敌,踏成泥沙。
战士自有战士的胆识:不信流言,不受欺诈;
一切无稽的罪名,只会使人神志清醒,大脑发达。
战士自有战士的爱情:忠贞不渝,新美如画;
一切额外的贪欲,只能使人感到厌烦,感到肉麻。
战士的歌声,可以休止一时,却永远不会沙哑;
战士的明眼,可以关闭一时,却永远不会昏瞎。
请听听吧,这就是战士一句句从心中掏出的话。
团泊洼,团泊洼,你真是那样静静的吗?
(郭小川)
与郭小川式的急于表白的急切心情相比,博尔赫斯一类大文豪的自白要心情平静得多,心态正常得多。后者不是在人格外层的防护层上施加厚厚的一层防护网,而是在从人格深层或中心向外散发出存在的意味,给人一种宁静而致远的感觉。
界限
有一句魏尔兰的诗我不会再去回味,
有一条就近的街道却是我的禁地,
有一面镜子最后一次照过我的容颜,
有一扇大门已经被我永远地关闭。
我的藏书(就在我的眼前)当中,
有的我已经不会再去触摸。
今年夏天我就将年届五旬,
死亡正在不停地将我消磨。
(博尔赫斯)
综上所述,从知情意三方面来说,人的心理对应于三种不同的诗歌。知识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丰富,哲理变得愈加简洁。感情随着阅历的丰富而深沉,表达愈加含蓄真挚。意欲则随着经验与情感的增加而淡漠,意愿日少而显其淡泊。故而,从血气方刚的青年到智慧圆熟的老年,人的诗句多有不可想象的变化。而传统认为诗歌只是青年的专利的说法,倒有点不准确了,至少是有点太过局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