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一年的时间,他的剑没有停歇。有十一年的时间,经过战后改变的世界,所有无限的精力,都倾注于到处造访、到处演讲,与对抗者争辩。他不停的工作,甚少休息,似乎有用不完的力与光。
“不能这样永远继续下去,”他的医生一遍又一遍的劝他。“以你的年纪——”
他的年纪?像他这样有六十岁人的圆熟慈蔼,又有三十岁冲劲的人,年龄不是问题。问题是他该做什么。诚如他说,所有他的努力都汇集于此:他只是在他生命的开端。
“今晚我要跟你们讲的题目,是与在座的每一位男女的命运有关。毫无疑问的,全能的上帝,若派一个天使到威廉国王街来,就可以把你们各位全都变成唯灵主义者。可是全能的主的诫律是,我们必须用我们自己的脑,找到我们自己的救主;而这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注:柯南·道尔除了留有两千册书籍在他的灵异图书馆中外,他还留有大批他灵异研究和经历的资料。现在这些资料存在丹尼斯·柯南·道尔手中,需要一本十万字的书,才能含括这些资料的主要内容。)
那是他一九二○年九月在南澳洲艾迪雷德所做的第一场演讲的开场白。现在,当他演讲时,他必须戴上挂着细绳的老花眼镜了。听听他在面对挤满了艾迪雷德的市政厅大堂中的听众演讲时,别人所做的描述。
“阿瑟爵士带了一大堆讲稿,但是翻了几页之后,他就完全不看稿子了,侃侃而谈。有时伸出手指,加强语气,或者在轻松描述时,他转着手中的眼镜。但是大部分时间,他只是纯粹叙述,言辞易懂而又具启发性。”
他们一行通常是除了他之外的六个人:琴、三个孩子、伍德少校,以及一个永不疲劳的女仆洁可曼,她永远戴着同一顶帽子,以她固执的英国方法,从琴第一天到“温厦”来,就伴着她。当他在演讲时,就如他在《一个唯灵论者的迷惘》中所写的,他会忘了听众;除了他的任务之外,他忘了所有的事情。
如此,在一九二○年,他到澳洲巡回演讲;一九二二年及一九二三年,两次到美国巡回演讲。不论到哪里,每一处都是一样,他发现,常常出乎他意料的,大批的群众挤满了演讲厅,甚至堵住了外面的街道。有一两次,他自己都挤不进演讲厅去,他必须出示身份,才进得了场。
是因为他要传达的讯息吗?是人们好奇吗?或仅仅是他性格的吸引力,使碰到他的人很少能逃过他的影响?你们读者必须自己判断。我们由报纸的报道中、访问中、赞美或诽谤的信中,看到他由一个国家到一个国家,不论是由于他的讯息,还是性格,我们都不可能怀疑,是有某种东西在进行中。
诽谤?这从没停止过,有时还颇为歇斯底里。这里便有一封给“唯灵主义者教会,魔头收”的信。这类的指控,令他哭笑不得。以一封来自澳洲的信为例——这是他的回答:
“我愿意对布莱克特牧师有关唯灵主义的评语做几句回答。不论是什么时代,所有不赞同某种宗教的人,都竭力要把对方与魔鬼连在一起。
“当然,最好的例子就是耶稣基督本人,他把犹太教派的法利赛教徒如此的指控摆平了。他回答说,你们从自己的结果就会知道的。我无法了解,那些把想要证明人死后有另一个世界存在、因此唯物主义者是错误的人,将之归属为魔鬼的想法。如果这是魔鬼的工作,那么这个魔鬼必是个改过自新的人。”
一九二二年四月九日,他们乘坐波罗的海号,再度前去纽约。这是个繁荣的时代。当他看着泽西海岸上的白色房子愈来愈大时,柯南·道尔如此想着:
我也看到了眼前的危险,以及它们有多么难以克服。这些美国人,非常有幽默感,而没有什么话题比这个更容易变成幽默了。他们十分实际,这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幻想。他们沉醉于世俗的追求,而这正是他们生活的捷径。最重要的,他们被媒体操控,而如果媒体采尖刻的态度,那我
绝不畏缩后退。
在这繁荣的时代,一个由普林斯顿来的年轻人,以手鼓和口袋中可携带的扁酒瓶,敲开了新的爵士乐时代,这也许正可以说明柯南·道尔所相信的。
而这也的确说明了,很多人并非自身经历过体验过,他们只是人云亦云,他们所听到的不过是别人所相信的罢了。经过几年的时间,柯南·道尔的观点已有所修改;可是他宗教哲理的最终形式可以总结为:
所有信仰的中心是“新约”,以耶稣基督及他的教义为启示。
“不论我到哪里,”柯南·道尔有一次说,“都有两大类型的批评者。一种是物质论者,他们坚持永生不存在。另一类型是对圣经尊敬到从不去翻动它。”
在他的哲学里,没有死亡这件事。人在一般人所认为的死亡后,存活的不是他实质的肉体,同时,也不是他的实质肉体躺在坟墓里,等着复活,到审判日接受奖励或惩罚。
死后存活的是永生的身体,也就是说,在世俗生活时,灵魂穿着躯体,正如同躯体穿着衣服一般。永生的身体——有时候是立刻,有时候是小睡之后——进入另一个世界;或更正确的说,另一连串的世界。
如此的教义是基于七个非常清楚的原则。这些原则是:一、上帝的父权,二、人的兄弟情谊,三、人性的存在,四、与死者交流的能力,五、个人的责任,六、给偿与果报,七、永恒的前进。最后一条,永恒的前进,也是最重要的一项。一个人,通过另一世界的灵的发展,经由一连串的星体或循环,最后来到最高之地,这即是耶稣基督的所在。
“这个启示,”他在《一个重要的讯息》中评论道,“废除了丑恶地狱和美妙天堂的想法,起而代之的是逐步上升的观念,它的进展是缓慢的,不会有巨大的变迁,把人立刻变成天使或恶魔。”
然而,基督教的重点必须很自然的落向耶稣基督以及他的教义,这并不是意味着要与其他信仰对抗。
“并没有任何东西,”在他最感兴奋的文章《如果我能宣一次道》中他写道,“没有任何人可以做出如此重大的宣称,说上帝支持人类的一个派系去与另一个派系为敌。真正的教义告诉我们,与个性和行为相较起来,信念和信仰
只是桩小事,是前者决定灵魂在另一个世界的去处。
“每一种信仰,不管是基督教还是非基督教,都有它的圣者与罪人,如果一个人仁慈又温和,到另一个世界后,不必担心他在世俗时是不是基督教会的一分子。”
在这两段文字中,他所说的或可称之为融合,他所有宗教教义的融合。真正的融和是,不论在世俗或在另一个世界,人及人的灵魂不是两件东西,而是一体。
我们可再次总结:
“所有世俗的生命,是灵魂的训练场所。它是当人在世俗死去后,成为真正的人之前的孕育子宫。基督宣称并示范的新生命,可以在任何时间发生,甚至当人还活在世俗之时……
“唯灵主义确实证明人性的存在,但它不能使人永生。人必须遵守灵魂的诫律才能成长,就像花朵必须顺应自然律一样。基督教的圣经记载了这些诫律,基督教会据此来解释它们,并指导人如何去遵行,使人得以高贵和永生。
降神会证明了人死后仍有生命;只有上帝能赋与这个生命,而人则要自身创造出一个杯子来接受它,并保有它。”
这是他的宗教哲理。然而,他信仰的第五项原则——也就是与死者交流——才是争论的聚点,因为他以此为挑战;而我们不必要加入这场争论。我们只须记载,一九二二年,在纽约,他打破了演讲的纪录,这点可由李·吉迪克证实。一九二三年他再度来此,纵贯太平洋岸,进行了一整个系列的演讲,一直到加拿大,他又再度打破了类似的纪录。
“我?”他会说,“这些群众不是为我而来。我告诉你们,他们是为我讲的题目而来的,不是为人而来;题目才是最重要的。他们必须证明这些事实不对,否则就应接受它们。”
这对他才是重要的。当他演讲的收入支付了他旅行的费用之后,剩下的每一分钱都用到与唯灵主义有关的事务上。
一九二三年底,他旅行了五万哩,对将近二十五万人演说。在这马不停蹄的旅程中,在大群的人海中,以及火车的汽笛声中,他的心脏会跳得快些吗?
集中精力会有些许的困难吗?就算如此,他也从未承认过。
一九二三年到一九二六年,即使是陌生人——更别提琴了,她尽可能的照顾他——也可以看出他精力透支太多。他来往的信件,仅仅美国,一天平均就有三百封,这还只是他所有事情中的一项。
他最初的三本旅行书,是用来记载与他灵异有关的讯息,而不是描写风景,他几乎就像日记那样,记下他生命的途程。他的自传《回忆与历险》
一九二三年开始在《史全德》连载。与灵异有关的书籍和文章——后者有时会出现在《史全德》,由这个不肯歇息的人的笔尖不断流出。即使当他坐在“温厦”花园小屋的书桌前时,他也不肯停息。这个小屋从大战开始就常被他用来当做书房。
有学会得出席吗?有灵媒需要查究吗?有演讲要参加吗?有争论必须私下或在报上辩解吗?他高大的身形拿着雨伞走着;而与他偶尔在《史全德》上同行的,是福尔摩斯。
从一九二一年的《蓝宝石探案》,到一九二七年的《老修桑姆庄探案》,他并没有遗弃他的老伙伴。可是他从没有公开宣称福尔摩斯就是他本人。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琴一遍又一遍的催促他。他在几年前就跟她说了这个不为人知的事实,她一直催促他说出真相。然而,纵使在他自传中他做了强烈的暗示,福尔摩斯的真实身份,就如同华生医生的真实身份一般,一直是他的一个秘密玩笑。更甚于此,他甚至还不怕麻烦的让福尔摩斯出来否认所有的超自然信仰,因为福尔摩斯——他一开始就把他描绘成一个计算机一样的人——必须从头到尾完全一致,像部机器。
一九二四年底,当他写了一部他原本取名《爱德华·马龙的灵异之旅》的小说时,这可就不同了。这部小说,第二年以《迷雾之地》之名刊登在《史全德》上。
“感谢上帝,”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二日他给格林豪·史密斯的信中如此写道,“这本书完成了!这对我是如此重要,以至于我怕我会在完成前死去。”
这封信他是在维多利亚街白金汉宫大宅十六号的房间里写的,这层楼他已保有超过二十年了;他正在前往巴黎演讲的途中,在那里,总是会有一大群人
聚集来听“大块头好人”演讲。《迷雾之地》对他而言,是一本叙述他自己和其他人灵异经验的书,而不算是一本小说。
我们注意到,《迷雾之地》的主角并不是“挑战者教授”。就像他自己原先的题目,或是在《史全德》连载时所用的小标题,故事的主角是爱德华·马龙,一个好运动的爱尔兰人。可是挑战者仍然在那儿,一个不同的挑战者。年老、头发渐白、受过伤痛的打击,他一直以科学态度对宗教怀疑发出叫嚣,直到最后。
就像挑战者曾经引导过一个基本上严肃的故事那样,现在他自己引导自己走过书中的困惑与不明——有时甚至是危险——而这本书,作者认为是如此的重要。他出现得并不多,是因为作者喜爱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他有科学的怀疑精神。就像对海尔教授那样,柯南·道尔能了解并信任他。
好啦,挑战者已转变为相信人能与死者沟通了。许多人不喜欢这本书,因为他们不喜欢书的主题,挑战者因此失去了他作为好斗怪物的光彩。电影版的《失落的世界》最近——一九二三年——才完成,是最好的电影之一。
“柯南·道尔在传道!”许多人感叹着说;当然,他是如此没错。站在他这边想一想,像他,或任何把宗教看成一切的人,还能如何伪装呢?
他说故事的能力不时由《迷雾之地》中表现出来;而且,如果任何人想看他最好的鬼故事,也可以在他一九二一年写的《布鲁克斯的恶霸》中看到。一九二一年,就是他母亲去世的那一年,她虽然仍然反对他对唯灵主义的信仰,但却默默的钟爱她的儿子。可是,柯南·道尔觉得她并没有死;他对她的强烈感觉——过去的日子就像游行队伍那样,一一在眼前走过,是这样吗?——与他对工作的热忱一样强烈。
一次又一次,格林豪·史密斯要求他写一些除灵异外、比较为大众喜爱的东西。这是他典型的回答:
“我真希望我能照你的愿望去做,但是,正如你所知道,我的生命现在专注于一件事,而目前,我看不出世上有任何文学作品对你会有用。我只能写我脑中有的东西。”
就像他所有的生命线都聚集了。一九二四年,他的一个老梦想实现了,他
把他父亲查理士·道尔的画和素描收集起来,在西区公开展出。一九二五年,他买了一幢乡村房子——“大纳居”,这幢房子极长,有着山形墙和厚干草的屋顶,坐落在新森林的橡树和山毛榉之间——它背向着《白色同伴》中出现的景象。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二七年间,他出版了两册《唯灵主义的历史》,在巨大的压力与争论之中,他的《福尔摩斯档案簿》也出版了。
即使他把后面这本小说集子看得这么不重要,他仍不愿把自己不满意的作品勉强收入。有一篇福尔摩斯的小说——《通缉犯》,他不喜欢,把它给剔除了,因此这篇小说遂从没出版过。我们这些有幸读过这个短篇的人,可以说,故事的情节主干——一个人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船上失踪——跟那个詹姆士·费理摩没有写的故事,一样值得一看。至于华生的太太,在一八九五年,仍是玛莉·莫斯坦。
只是,写这些小说时作者并没太用心,甚至很不耐烦,因为他的心和脑子都集中在别的事情上。以同样的方式,他剔除了另一个情节已经勾画出来的福尔摩斯的小说:故事的情节是讲一个踩着高跷的人,进行了一桩谋杀案;很奇怪的是,这同一个情节,后来被切斯特顿所用。“能不能写更多的福尔摩斯小说?”所有的读者一直如此要求。回答仍然是:
“我只能写进得了我脑中的东西。”
讲到钱,我们都可以了解,他花了二十五万英镑到推广有关唯灵主义的事情上。讲到荣耀,曾有授他以贵族身份的说法。它曾经被讨论过,他同曾祖的堂兄弟——理查·巴瑞·道尔牧师阁下,自战后就一直与柯南·道尔一家十分亲近,也同情他们——来到“温厦”,与他谈论此事。国王乔治五世和他已是老朋友了,但是除了国王自己本身之外,还得考虑到别人。于是他的贵族身份遂不被考虑。在宗教自由的英国,国家的贵族仍不能是个唯灵主义者。或许,他应得到英国给予他更好的待遇才是。
可是对这位好心的巨人——这个法国新闻界给他的封号仍一直存在——这实在是小事一桩。也许他因此在情感上有点受伤,但没人知道;他眼中的神采依然。他花很多时间在他维多利亚街灵异博物馆的书库里,现在,这里由他的女儿玛莉负责掌管。
“你为什么一直要去证明、证明、再证明?”玛莉有一次问他。“我们知道这些事是真的。为什么你还要企图举例证明呢?”
“你从来就不是个理性主义者。”他说。
他如果肯写福尔摩斯,一个字值十先令,可是他如果只肯写灵异有关的东西,他就必须自费出版了。一九二七年,个头庞大、受足苦难、已被人遗忘的奥斯卡·史雷特由狱中出现了——无辜,却在法律上被认定有罪,也得不到赔偿。柯南·道尔给了他经济上和行动上的支持,支持他为还他的清白而上诉,证明他在多年前并没有杀害玛韵·吉克瑞斯特,并要求赔偿。
结果他们赢了。在法庭里,他们互握了手,事隔多年,被隐瞒的证据,以及特兰奇副探长对审讯不公义的控诉,早都成了明日黄花。那是一九二八年;到了秋天,细雨飘落在“大纳居”四周草地的枯叶上,他整装出发到非洲去。
这趟远行,将带他到南非、罗德西亚和肯尼亚。
琴陪着他去,还有三个孩子,他们陪他去所有的灵异演讲旅行。孩子都已长大了。丹尼斯和奥俊现在正热衷于追女孩子和赛车,他们都有六呎高;可是柯南·道尔仍高出他们,而且只要看一眼,就能制住他们。车子出毛病时,他们会取笑爸爸修车的办法。他毫无机械头脑,只会打开车盖,用伞尖一直敲着刺着引擎,直到重新发动。他们不守规矩时,他对他们颇为纵容。可是在赴南非途中的火车厢里,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
“那个女人?”奥俊说,“她丑死了。”
啪的一声,反手一巴掌打到他脸上;这个年轻人,停止了转动的眼睛,看到他父亲满脸通红,似乎满含着怒气。
“记住,”柯南·道尔温和的说,“没有女人是丑的。”
自始至终,这是他对女人的哲学。
当他再度回到南非,那个自从布尔战争之后就在他记忆中的土地,他心中遽然一悸——不光是身体上的,虽然身体上颇为激动。他上次见到开普敦时,有五十条运输船在港中。在北面的布方顿,他再度徜徉于记忆中他在蓝门医院最后一晚的紫红夕阳下。
旧的政治,旧的热情,仍让他有点激动。但是,除了他脾气偶尔像过去那
样爆发起来,他几乎绝口不谈这些昔日之事。在当地的太阳下,他的演讲、他的聚会、他的旅程再没有比那时更有力、更令人震撼的了。依他家人的记录,一九二九年,好像他才由南非回到英国,又立刻在秋末的冰雨中出发到北欧去。
那个夏天,他有一部分时间留在“大纳居”,并且在那里庆祝了七十岁生日。
北欧?那不算什么!他还要把他的讯息带到罗马、雅典和君士坦丁堡去呢。
“我们回来,”在他非洲之行的归途,他热情的写道,“比以前更健康,信仰更坚定,更急切的再次去为一切宗教的重整、为直接而实际的精神本质而奋战。而这些是科学唯物主义的唯一解毒剂。”
带着这样的心绪,他去了挪威及瑞典,顺道访问了海牙和哥本哈根。特别是在斯德哥尔摩,人们堵住了街道,给予他最热烈的欢迎。就像在南非的开普敦一样,他在斯德哥尔摩的无线电上广播;他清晰深沉的声音,震撼人心。
根据他的计划和他答应的,他会回到伦敦参加休战纪念会,早晨在艾伯特厅,傍晚在女王厅演讲。然后,颇为突然的,“这位好心的巨人”倒下来了。
在伦敦,他们把他抬下了接驳轮船的火车,送到白金汉宫大宅十六号他的寓所。空中飘着几丝雪片。在他稍微歇息之后,他的医生警告他,再做演讲等于自杀,但是没用。
就像他这一生的每一刻一样,他绝不放弃。甚至是心绞痛,他也不妥协。
不只是因为他已答应过,而且星期日的休战纪念会,是对那些——像金士力及英尼斯一样——的人,表示尊敬和纪念,他们都是为了“一肩挑起你的困难”
而去的。
星期日早晨,他在艾伯特厅讲了话,有些费力,而且双腿软弱无力。晚上,又在女王厅演讲;在那之后,他又坚持对一群想听他讲话、但进不了大厅的人谈话,他光着头,在飘雪的阳台上。
于是,虽然有病在身,他似乎又开朗起来了。身体虽然比以前沉重,而且行动迟缓些,但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圣诞夜,在“温厦”,他下楼来晚餐。
虽然他只吃了点葡萄,但精神很好。约翰·莱蒙医生——一位长老会的牧师,长久以来一直是他唯灵主义的伙伴,常常听他模仿挑战者教授——现在又听他
讲到去史丹威访问巴瑞,而不时哈哈大笑起来。
由于他们要他保持安静,不让他接触访客,到一九三○年春天,他的健康似乎有进步。另外还有一件事一直环绕在他心中,不能忘记。从到“温厦”一开始,他有一个不变的习惯,就是当天气转暖花儿开了的时候,他会去花园摘下第一朵初春的小白花给琴。于是,再一次的,在一九三○年的春天,我们看到这位年老体衰的巨人,走到花园中,摘下第一朵小白花,送给他的妻子。
当他为自己画了一张素描,称之为“老马”时,他感觉好多了,至少他自己这么说。这张素描,使他高兴得忘却了他过去生命中的所有困顿。
“这匹老马,”他在素描底下写道,“拖着重担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但是他被照顾得很好,只要再给他六个月住宿的马厩和六个月的粮草,他又可以再次上路了。”
夏初,他每天仍照常到书房去工作,仍然写作,仍然回复信件。有一次,由书房上到卧室途中,他在通道中重重摔了一跤。对前来帮助他的男仆,他低声的说道:
“没事!小心扶起我!别对任何人说!”他不能惊动琴。
同样的,他们常常得给他氧气,吸进肺中以稳定他的心跳。丹尼斯清楚记得一件事。他们在楼上漆着白色房门的卧房里,给他氧气;那个大脑袋由枕上转过来,望着丹尼斯。
“孩子,这件事对你而言一定很无聊,”他说,“为什么不去拿本书看看?”
他生命中最后的一项行动是,不顾琴和他的医生的恳求,挣扎着到伦敦去见内政部长,谈有关迫害灵媒的法律。可是这匹老马拖着重担走太远了;他已不能再行走于这个世界的道路之上。
一九三○年七月七日清晨两点,丹尼斯和奥俊疯狂开着快车到汤桥井去取氧气。他最后一篇小说——一个摄政王时代的故事——的校稿还摊书房桌上。
在他的卧室中——卧室朝北,窗开着——他看着这一天暖和的朝阳升起。
那间卧室非常独特。墙上挂着汤姆·克瑞布和毛利纽克斯拳王争夺赛的印制画,更独特的是,它是由威廉·布莱克画的。梳妆台上放着武装拖网船“柯
南·道尔号”的照片,木相框中吉勒特扮演福尔摩斯的照片也在那儿。角落里放着他的练身哑铃和拳击手套;还有,在这房间里,小心保存在盒子里的是他最喜爱的撞球杆。
早晨七点半,虽然他很虚弱,但他想起床坐到椅中。他们帮他穿上晨袍,他坐进窗前一张大藤椅中。因为说话困难,他很少开口,可是:
“你应该得一个勋章,”他对琴说,“上面刻着‘给所有护士中最好的一个’。”
将近八点半了。琴坐他左边,用她的双手紧握住他一只手;奥俊坐右边,握住另一只手。丹尼斯站在奥俊的旁边,妮娜·琴站在他们昵称“妈咪娣”的母亲另一边。
敞开着的窗外,太阳已升起,但草地仍躺在阴影之中。八点半时,他们感到他的手用力一握。他自己撑直了身体,虽然他无法开口说话,他轮流环视他们每个人。然后他向后靠入椅背,对这个尘世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