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用是《水浒传》里的一个重要人物,绰号“智多星”。他是摇羽毛扇的知识分子。梁山上的大事小情,没有他不过问,不参与的,没有他不动脑子的。梁山上遇到的重大问题,当然都得他拿主意。军师嘛,就是出主意的。这个人物当然重要了,他应该是梁山泊里“心脏级别”的人物,不可置换。
有重要事件发生,必须要有重要人物出现。这是小说的写法。现实生活中也是这样。重要的人物可以让事件本身重要。而创造了重要事件的人物,也必然从此成为重要人物。在生活中,后者常常多于前者。吴用就是这样闪亮登场的。
吴用可不是“无用”。吴用可真是“有用”。自小读《水浒传》,总感觉吴用先生这个姓氏真是让人费解。干吗姓吴呢?“吴”是“无”的谐音,“吴用”总能读成“无用”。或者作者另有潜台词?但是谈歌就是读不出来。
吴用出场时的身份是一个乡村的教书先生,按照当代的概念理解,他应该属于民办教师这样的角色。他出场是来找晁盖的。他找晁盖来干什么?并不是晁盖家有孩子上学,欠吴用的学费了,他上门来讨要。他也不是来要求晁盖先生出点血,赞助一下乡村的教育事业,给村里盖几间教室。他要同晁盖策划于密室,准备向朝廷的生辰纲下手。劫道!
书读到这里,心下生疑,这事儿有点儿对不住吴先生知识分子的身份了。按照读书人的老祖宗孔夫子的教导,非礼勿动是知识分子的终身守则啊。话是这么说,可是知识分子自古以来,就不乏闹事儿的。吴用只是一例罢了。
吴用想劫道,而且立刻要付诸实施。行吗?这次行动,有难度呀。朝廷的东西嘛,谁想劫走就劫走,那不乱套了吗?怎么办呢?只是吴用和晁盖两个人结伙还真不行,他们还需要点火于基层,发动群众。于是,吴用老师亲自出马,去游说和组织阮氏兄弟入伙加盟,吴用向他们宣传此次行动的大道理,要求他们一同起事,走共同富裕的道路。“阮家弟兄啊,我老吴可是都说明白了,这可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啊。这也不是一车萝卜两车葱,那就值不了几个子儿了。根本不值得咱们干。这可是价值十万贯的生辰纲啊,你们干不干?你们不干我找别人去。你们可别后悔。”阮氏兄弟被吴先生说动了。“干!吴先生,您是有文化的人,您看准的事儿,还能有错吗?我们兄弟肯定听你的。干!凭什么不干?”
如此说来,这次谋划劫取生辰纲的行动,晁盖只是一杆旗帜,吴用先生只是利用了晁盖在江湖上的威望。真正的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和武装部长,的确是吴用先生一个人兼着的。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谁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看遇到谁了?遇到李白杜甫那样的,肯定不行,他们最多也就是写几首反动诗词,撑死了也就是半夜三更出来,在街上偷偷贴几张反动标语。遇到吴用这样的,不仅有理论指导,而且他还能发动阮家兄弟这样穷苦阶层的人物参与,肯定能成事儿啊。
生辰纲里都是些什么高级贡品?历史遥远,我们已经不得而知。这东西值多少钱?小说里说它值十万贯,那也是猜测着说。它的真实价值,《水浒传》中也语焉不详。可是,我们现在也能猜出个大概,无外乎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给宰相过生日的礼物,还能是别的吗?肯定不是萝卜白菜啊。如果书中写的真实,它真的值十万贯,那可也值老鼻子了啊。如果弄到手里,得买多少吃的喝的住的啊?就是存在银行里,得生多少利息啊?要放高利贷呢?那还不得像孙悟空一样翻跟头啊?遇到胆大的,趁着股市正牛呢,全投进去,那还不得挣个摩天大楼回来啊?写到这里,想起隋唐小说里的一些情节,似乎也是劫取这路东西。尤俊达程咬金两位,也是劫的什么纲?对,叫做皇纲。敢劫这路东西,就是直接向政府下手啊,就是明白无误地向政府宣战啊。的确是个冒险的活儿。一般情况下,政府都是武装押运戒备森严。谁要想从这些训练有素的武装人员的手里劫走这路东西,真好像虎口夺食,难度太大,风险更大。可似乎天下事从来就是这样:难度越大,危险越大,就越有吸引力。君不见,自古以来,无数英雄好汉,前赴后继,浴血奋战,挑战主持人。
壮哉乎?悲哉乎?吴用老师由此起事,投笔从匪了。也有读书人分析,吴用并不是单单只想发财,吴用先生在政治上是有野心的,理由是:如果吴用先生不是对朝廷千般仇恨,万般失望,断不会做出与人合谋劫取宰相贡品的冒险行动的。谈歌不同意这种硬往政治上套搬的观点。读书人也是人。吴用先生也要吃饭,也要过日子,也希望过幸福的生活,也奢望每天的餐桌上至少有四菜一汤美酒一壶。想想吴用这时的年纪,大概已经步入中年了,年轻时大概也有远大理想,也想依靠胸中笔墨,能干出点儿什么光宗耀祖的大事情来。可是,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来了,混到现在,他还是个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乡村教书先生嘛。靠学生们每年缴纳的那点儿学杂费,他顶多混个肚子饱,就算不错了。什么车啊、房啊、存款啊、外汇啊,想也别想。他现在也感慨啊:书琴字画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如今七字都改得,柴米油盐酱醋茶。是啊,吴用现在已经懂得油盐柴米的尴尬了。这七件俗事儿,天上掉不下来,大风刮不过来,政府也没有建立起必要的社会保障机制。想把小日子过得美好幸福,想提高生活质量,得自己想辙。谁也帮不了你。无论是谁,到了这般时候,政治理想已经退到其次,生存才是第一要义,生存得更好更是应有之义。解决生存的最好办法,只有两个字:发财。如何发财?天天早晨起来炸油条卖豆腐脑儿?要么就是起大早赶早集,倒腾韭菜萝卜西红柿?也肯定不行。那能挣几个小钱呢?吴用先生想发横财。人无横财不富嘛!旧社会讲,读书人只有两条出路:一是做官。难!这毕竟是少数啊。就是国家公务员制度再放开,再怎么宽松,国家放开口子录用,国家也有编制啊,不能说你有个自考文凭或者电大文凭就录用你吧。做官的道路,自古以来,就像过独木桥,人多,太挤。一般二般,挤不过去。二是教书。苦!教书得看在什么地方教,你要是碰到了一所国家重点大学,能挤进去当教授,也就算是衣食无忧了。工资收入肯定比工人农民多。您再带上几个研究生博士生呢?那收入就更可观了。就是业余时间,您仗着教授的身份,给某某老董或者老总当家教,您也算是逮着了。车接车送,风光体面,且每节课下来的收入当然可观。挣点儿美元英镑之类的外币也都有很大的可能。可是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国家重点大学或者腰缠万贯的老董或者老总呢?大多数的知识分子还得在乡村里教私塾。这辛辛苦苦地能挣几个小钱儿啊?不用说,肯定少得可怜。再遇到家里穷的,到年底没有钱交学费了,算了,给吴老师送二斤冻豆腐吧,就抵了学费了。你还得认这个账。这就得饥一顿饱一顿了。写到这里,真为民办教师这个职业感慨。
俗话说,饥寒起盗心。吴用老师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读过孔孟之道,洗过脑筋,知书达理,懂得温良恭俭让,知道仁义礼智信,明白五讲四美三热爱。如果不是日子逼得紧张,银子上面着急上火,他断不会主动上门与晁盖合谋做这种掉脑袋灭九族的事情。吴用知道自己的脖子也是肉长的,做这种犯法的事儿,一旦被逮着,就得砍头没商量,还得牵扯九族。可是他也得解决生计问题啊。至于这生辰纲是不是不义之财,似乎关系不大。说它是不义之财,这几位只是为自己的行动找了一个道义上政治上的借口,借以壮胆,鼓励自己,也好拉人入伙。攒鸡毛,凑掸(胆)子啊!
劫吧。穷哥们儿们,咱不能穷死啊。抓住了算他的便宜,抓不住算咱们的造化。这些话,应该是他们的行动口号。
吴用至此,算是一脚踏上了反官府的不归路。
我们不妨再分析一下吴用这种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
先说,吴用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大概与所有的知识分子一样,科举及第,金榜题名,应该是他人生第一理想,是啊,辛辛苦苦读了一肚子书,总得派上用场啊。他考没考过国家公务员,我们无从得知,反正他没有当上国家干部。但这并不是说他就不想有什么人生作为了。但此时的吴用,只是想发财致富。至于劫取生辰纲,是一个他从此造反闹事儿的由头,或许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今后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就是没有这个由头,依照吴用的性格,无论如何,也是要闹出点儿事来的(这有点儿有罪推定之嫌了)。当时社会上就流传着几句话: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这是在野党的另一条终南捷径。吴用作为一个聪明的读书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也是一条出路。所以说,他由开始犯罪,就应该是准备好了,日后闹得大发了,再让朝廷招安,一样可以弄一个国家干部当当。这是他能够跟晁盖先生统一认识的必然理由。与其说吴用与晁盖是同流合污,莫不如讲是吴用利用了晁盖的势力。借力打力是中国知识分子祖传的看家本事。还是那句老话,自古以来,知识分子如果不与工农大众相结合,就一事无成啊。
说到这里,我们也要再分析一下晁盖。晁盖是个里正。里正是个什么官儿?大概就是现在的村长。也不拿国家工资。但是我们不能拿村长不当干部,在这一方土地,晁盖总算是一个人物呢。总之,他比一般老百姓的日子好过着呢。按照《水浒传》上所提供的故事细节来分析晁盖这个人物,他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心机。这个人大概只是一个对现实生活不大满意,总想闹出点儿什么事儿来的主儿。他手下肯定有一帮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喽啰们。此时还不能定性他们就是黑社会,但可以说他们是具有黑社会性质的团伙。虽然说他的日子过得温饱,并不一定非常在意金钱,可是,谁也不怕钱咬手啊。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能苛求晁先生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不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生辰纲毕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啊。我们不难想象,在吴用的三寸不烂之舌的鼓动之下,晁盖肯定是一拍桌子:行了,哥们儿,就这么着了。劫!这就符合了吴用的心思。还是我们上边的结论:吴用百分之百利用了晁盖。
无论怎样说,劫生辰纲的最初动力,就是哥儿几个想发财。就是财迷闹的。经济是第一推动力。这里边绝不会有什么更高的政治纲领。就是有,也就是上面说过的那两个字:发财!哥儿几个办完了事儿,不就是把东西都分了分,各自散伙了吗?如果不是白胜出了事儿,挨打不过,叛徒了,招出了晁盖几个,官兵们已经荷枪实弹地摸上门来,他们断不会上梁山的。所以说,吴用开始也是只想发财,并没有草拟出一个政治纲领来,要和政府对着干的意思。几个人上梁山,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绝不会是吴用老师的初衷。总不能让人家生逮了去砍头吧。
吴用上山之后,成了梁山泊智囊中心的首席人物。吴用毕竟是水泊梁山上最大的知识分子嘛。叫他智多星,倒也不是吹牛。梁山上的一些重大军事活动,都由吴用亲临前线指挥。而且他还经常化装下山。比如诱骗卢俊义入伙,就是吴用亲自化装下山实施计划。应该说,这样的干部,的确是好干部,常常到第一线去工作。当然,吴用也有犯错误的时候,他让人仿写蔡京的笔迹,就因为聪明太过,乱盖印章,画蛇添足,险些把宋江和戴宗害了。这才有了闹江州劫法场的事件。但是读吴用比读《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更生活化。用现代语言说,吴用是一个工农化了的知识分子。这一点他不像诸葛亮,行军打仗,都得专车接送。那叫摆谱。吴用从来没有摆过这个谱。这样的干部,招人待见啊!就是梁山泊年底评议干部,群众打分,吴用也不会被末位淘汰。
遗憾的是,小说读到最后,关于吴用的结局,似乎有些脱离了人物原来的性格。吴用没有结婚。为什么英雄人物都不结婚呢(这好像是“文革”中的样板戏的创作路数)?此时梁山泊全体已经被招安了,吴用也当大官了,娶几个太太(那时没有一夫一妻制之说)也是件容易的事儿。可他没有。这种写法,不大合乎人情。
再者说,吴用自杀的情节设计得非常不合理。吴用跟宋江一同招安的,也封了官职。尽管这官职不一定有权,也不一定是肥缺,可是拿高工资是一定的,各项补贴也一定不会少的(宋代官员的工资和补贴比历代都高,连茶水费取暖费车马费都发)。这就比一般老百姓的日子好过多了。吴用断不会去自杀嘛,他也没有得抑郁症。宋江自杀有宋江的理由,他是觉得自己逃不过高俅童贯等人的黑手,一天到晚担惊受怕。他应该是吓死的。而吴用号称是智多星啊,你总是有办法消灾避祸嘛。宋江死了,李逵死了,花荣也死了,可是你吴用急着死个什么劲吗?他们三个人又不是去打麻将,三缺一,等着你呢?
吴用死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仿佛有点儿赶场的味道。
书读到这里,谈歌有点儿替吴用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