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头蛇欺人太甚
撂地苦,苦于靠天吃饭就地“求财”。其实是就地糊口。惹不起“地”,我交“地皮钱”,惹不起“天”,刮风下雨在家忍着不出来,凭说学逗唱的艺术让您发笑,笑,能使您清气上升,浊气下降,二气均分,食归大肠,水归膀胱,精神愉快,有利健康。不坑不骗,不巧取更无豪夺。您愿意帮钱多少不限,您愿意帮人就站脚助威。客客气气,老实巴交,挣点儿公平合理,秋毫无犯与世无争的钱不易呀!
然而,专有一小撮心比炭黑、靠吸食撂地艺人的血养肥自己的人,这些人的“职称”说规范点儿叫地痞流氓、恶霸把头,天津管他们叫“混混儿”、“杂八地”。
“杂八地”打着蛮不讲理的“旗号”,干着无恶不作的勾当,使着“飞帖打网”的损招儿。什么叫“飞帖打网”,我理解“飞”是无处不到,“帖”就是通知,“打网”比喻做圈套。以到处发通知的办法为圈套行横征暴敛之实。帖的内容五花八门荒诞无稽。什么“老太爷寿辰”,“少爷小姐满月”,“给死了八年的老太太做‘冥寿’”等等。这些人家里红白事没有准谱,兴许老太爷一年过三回“生日”。所有的事都朝艺人飞帖子。见帖子就敛钱。多少钱呢?最少一块,少了不行,不出更不行。轻则挨顿打,再对抗捏造个罪名送进大牢。您要问“杂八地”有这么大权力吗?唉!“杂八地”也是两肩膀子扛着个脑袋,他有什么权力,不过是因为他有后台,后台是谁?后台就是“官面儿”(官府)。用什么办法勾结官面儿?行贿啊!红白喜寿事,一年三大节给官面儿捅钱送东西。平日里假说淘换着一件古玩,甚至打上一条大鱼都能当作理由“孝敬长官”。“杂八地”有了靠山才敢在社会上为非作歹。
平素爸爸为了躲事,帖子飞来满心不忿无奈也要给钱。有一次,一连三天飞帖子要钱,实在凑不出,没给小混混头王金才随礼。哪知,三天后就被搅了场子,被王的手下推推搡搡摔了一跤,歇了好几天,损失比随礼大得多!周爷爷看着爸爸叹气说:“哎!心字头上一把刀——忍了吧!”
前面说过爸爸二十三岁那年在秦皇岛初开山门收了大徒弟阎笑儒。一年后爸爸的师哥高桂清之子也想拜在爸爸门下,取名高笑林。
平时高桂清先生对爸爸很是照顾,爸爸正想找机会回报。穷哥们儿之间“情”比什么都重,拜师嘛,一定要有个仪式,就订在平时说相声的南市东兴市场的联兴茶社,邀请本行长幼辈同仁,早晨拜师,中午麻酱面,又吉庆,主要是省钱。
穷艺人聚会一次算是大应酬,当天上午,爸爸的师父,师大爷,师兄弟,师侄都到了。把茶社挤得满满腾腾,大伙又高兴,又热闹。爸爸的师弟刘桂田生性是厚道人,性格又耿直。干活认真。他操持中午的麻酱面绝误不了事,外事活动由爸爸的师侄刘宝瑞先生主持,他语言丰富,机智灵活,应变能力极强,有他在外面张罗让人放心。
马上要举行简单的拜师仪式了,就听见宝瑞先生又尖又脆的声音喊道:“二爷来了!”随着一连串地“哎呀,热闹,热闹哇,恭喜恭喜,哈哈……”人未见单调沙哑的话音听着让人心烦,这种讨厌的公鸭嗓和宝瑞先生的嗓子比起来真是无地自容。光凭着这倒霉嗓子就知这人样样也好不了。
果然不出所料,进来这个人一张皮笑肉不笑的大脸,五官好像全在脸的中心扎堆儿,见谁给谁作揖,这叫“自来熟”,好像全天下的人没有他不认识的。见此人也有五十多岁,个儿不矮,肥的流油,但腿短脚小。要想负起全身重量肯定是很吃力,再加上八字脚。走起路来东闪西晃一跩一跩的。因为他姓刘,人送绰号鸭子刘。
您可别小瞧此人,南市一带很有名气是个能人。哪方面能?放高利贷,开妓院,开赌场,什么黑白二道都插一“腿”。
高桂清之子拜师自然他是东道主,便通上前去说:“刘二爷,怎么把您惊动来啦,快里边请。”鸭子刘跩着说着:“自己人嘛,啊!”看见爸爸一拱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对爸爸说:“三立,慢慢看吧,你徒弟少不了,你那玩意儿又打外又打内,好体面的‘角’!”爸爸无奈地说:“托二爷的福。”高桂清先生心里打鼓,快饭口啦盼着鸭子刘坐会儿赶紧走。便对鸭子刘说:“二爷,您在这吃吧!”“我呀,还真想凑个热闹,嘛饭?”“麻酱捞面。”高先生意思是鸭子刘这身份,上别人家赶喽一碗麻酱面,不大可能。兴许说还有事,就站起来走人。万没想到鸭子刘摇头说:“哎,两家的喜事哪能美中不足啊,饭菜太清淡了,我添几个菜。”鸭子刘的慷慨,打乱了拜师会的安排。他朝刘桂田先生说:“去,上永元德叫几个菜来壶酒,外加一个肉卤,再看看还有嘛不齐全的都一块儿办了!”
一些宾客被鸭子刘的仗义言行所打动,认为这种人有可能在场面上露两手,回去可以在更多的地方去“说山”。一部分宾客议论内容则是夸耀爸爸的能耐与人缘,让鸭子刘这样的人都服。还有一部分人“耳朵根子硬”,总忘不了形容损人利己,惟利是图的人一句谚语:“铁公鸡,瓷仙鹤,玻璃鸭子琉璃猫。”打死也不信鸭子刘会办善事!
菜齐了,面也煮熟了,你看看鸭子刘谈笑风生给这个布菜,为那个添面,俨然他是主人……
鸭子刘自己吃了个沟满壕平,他一抹嘴儿站起来刚要说话打了一个饱嗝。朝着四周作了个罗圈揖说:“诸位,讨个大说话,哥哥我杂事太多,只好先行一步,啊先行一步,后会有期呀!”便一跩一跩地出了门,最后那句“后会有期”四个字说的很得意,让人听着好像有弦外之音。
宾客们又互相寒暄几句都散去。高桂清先生问爸爸:“哎三弟,你看今天这事儿闹的,让鸭子刘给搅乱了,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不消停。”爸爸说:“事儿不是咱们自己找的,天还有不测风云啦,我看笑林挺高兴,这是孩子一辈子大事,他高兴就好,这年头儿无奇不有,就是有事还有咱俩顶着啦。”说完哥儿俩会心一笑。
晚上茶社照常营业,不知什么时候鸭子刘又跩进来,他凑到桂清大伯和爸爸跟前说:“二位,中午连菜带酒八块六,我再给你们哥儿俩一块四,咱凑个整儿十块钱,别着急呀!算转子钱。这个月甭还。从下月起每月两块,六个月还清!哎,咱爷们儿多少年了?不然,哪有当月不见钱的。行,你们忙吧,我走了,以后有个马高镫短的言语一声。”
看着鸭子刘跩跩地走远了,桂清大伯“呸”!的一声朝地下啐了口唾沫说:“狼心狗肺的东西!”
鸭子刘这招儿够损的。当时放高利贷大致有这么几种:一种是“印子钱”,借十块钱,每天要还两毛,一天没给,次日补齐,六十天还清,如果每天还一毛,五六个月期满,不准间断。一种叫“转子钱”,就像鸭子刘说的那样。借十块钱每月还两块,六个月还完等于还十二块。也就是说借十块钱半年的利息就是两块钱,能不是高利贷吗?
最可怕的一种是放“两死账”的高利贷,借十块钱,借债人除去工作场所外,无论在什么地方见到债主,当时就得还二分钱,逼得欠债人像做贼似的不敢出头露面见人,内心压力极大。一直到有一方死亡,账目方算两清。所以叫“两死账”。
鸭子刘刚走,后台就炸了似的。这个说:“鸭子刘这叫‘拴扣’让咱往里钻。”那个说:“他来了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桂清大伯对爸爸说:“我真咽不下这口气!”爸爸无奈地说:“师哥,强龙还压不倒地头蛇啦!‘不怕贼广,就怕贼想’,忍着吧,早晚还他就是了,反正酒席怎么也比麻酱面传出去好听。”桂清大伯说:“都什么时候了还给我‘宽心丸’吃。”
闯关东折辱蒙骗
1937年上半年,天津市面吃紧,经济萧条,看戏听曲儿的,心思渐渐淡漠。晚上经常戒严,更断了艺人的生路。爸爸的师兄弟及弟子们各投生路,而自己临时在时调班子加场,在这种地方挣钱,叫“行初一就十五”。这时正遇上奉天(沈阳)祥云茶社来人约角。条件是管路费、管住,演出所得茶社与演员三七分账。比方说收入一块钱,艺人能分七毛。这条件听着可是够诱人的。爸爸经过仔细的权衡后,一狠心同意签字“闯关东!”
爸爸回家和妈妈说明一切,妈妈听了眼圈就有点红,哪有一家子愿意分离的,别忘了他们结婚才三年,可是谁心里都明白为了活着才“不得已而为之”。
出发那天双方把家里、外头的注意事项互相嘱咐的挺全科,妈妈把家里仅有的一点杂合面烙了四张饼子,用干净布裹好准备路上吃。又把几年来积攒的八块钱,递给爸爸说:“穷家富路,自己在外面千万别为难。”爸爸不愧是个男子汉,关键时刻能把分手时的气氛调节得轻松一点。他说:“饼子全归我,钱只要两块足够,你留六块咱来回穷路‘富’家”。说完爸爸一挑嘴儿做个怪相儿。妈妈让爸爸逗得要乐,可此时此刻哪乐得出来。凭良心说妈妈才是“包袱点”了,别管“皮儿薄、皮儿厚”听见“包袱”准笑。爸爸一辈子不愿意送人,他自己外出时,千方百计让家人乐,他说这样出门的人又平安顺利回来的还快。
去奉天的火车开动了,爸爸知道要一天一夜的路程应该养精蓄锐。上车后除了看看窗外的景致就是闭着眼静坐,反正也没什么行李。他从来不愿想消极伤感的往事,他想过在秦皇岛时在舞台上演出的成功场面,感到充实,想过一次把家中的老账还清感到欣慰,他想过妈妈的善良贤惠家中一切让他放心,他想的最多的还是到达目的地时怎样演出,怎样对付未来的一切,在可能的情况下多挣点钱,累点苦点算什么……
火车慢慢地停下来,车里的人一活动,打断了爸爸的沉思,站台的大木头牌子上清楚地写着两个字:绥中。
长途坐火车硬座是个苦差事,到一个大站停车时间长,可以下车转几分钟或买点小吃及酒水之类。不常出门的旅客不敢随便下车,只是通过车窗向四处张望。爸爸既无闲心也无闲钱,就在车厢里活动活动腰腿以消除疲劳。
突然,车厢一阵骚乱,爸爸回头一看,见两个日本兵带着四五个伪军正挨着个儿的盘问坐车的人。
“你的,干什么的?”一个矮胖子伪军问靠门口坐着的人,明明是中国人却操一口日本口音。爸爸心里正感到不解,旁边一个工人打扮的人跟爸爸小声说:“弄不好他就是日本爹!”说完朝地下干啐了一口。
在爸爸的脑子里只知道过去的一种说法山海关以里叫关内,山海关以外叫关外。可是到了关外坐火车还受日本人盘查,既没听说过更没有心理准备。
“你是什么人?”爸爸一抬头见还是那个矮胖伪军在问他。
“我……什么人?我是说相声的。”
“啪”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到爸爸脸上,爸爸一惊反问:“凭什么打人?”
“什么说相声的,你是哪国人?”
“我是中国人!”“啪”又朝脸打下来。听见这边有动静,两个荷枪实弹日本兵也凶恶地凑过来为伪军撑腰。
伪军继续问:“什么的中国人?”随着问声,打人的手又抬了起来。
“我是日本人”“啪”又是一下。
爸爸已经被打蒙了,就顺口说:“我是法国人……不,我不是人,行不行?”他真不知回答什么话才不再挨打?这时他后面一位老者小声说:“就说你是满洲国人,满洲国人……”
日本兵和伪军听到哨声不依不饶地下了车,时间不大火车继续前行。车上乘客骂声骤起,骂日本兵灭绝人性、骂伪军认贼作父、狗仗人势。一位戴眼镜像教师模样的人说:“我看还是政府腐败无能,整个儿国家都在挨打,百姓能不挨打?”
爸爸的脸在发烧,一方面是因为被日本鬼子走狗打的面颊红肿而发烧,另一原因是无辜受到侵略者的凌辱竟无法反抗,全身的热血沸腾而发烧。
爸爸不是计较一城一池得失的人,他并不因此而后悔这次闯关东,他深深地知道自己选择的职业是离不开风风雨雨的。几个巴掌没有白挨,使他更加清醒,更加牢记着祖国、民族、正义和一个人应该怎样活着才无愧。
上文已经说过爸爸夜宿奉天翔云阁茶社后台,大战“耗子”一事。清晨当地相声演员张庆森先生来访。二人一对“活”,爸爸发现张先生活路较宽,不挡不抢捧得严实,心里很高兴。张先生遇到爸爸从心里表示相见恨晚,没想到这一搭档就是二十年。
头天打炮《报菜名》,当地观众换了“口味”。场面火爆连续返场。刚下台来就有一位喊着“辛苦辛苦”迎了上来。这位,您看过一次以后准忘不了。中等身材,身穿蓝布大褂,脑袋小的出奇,鼻梁上架一副黑框圆光眼镜。最大特点是脖子长同时还歪。此人姓李人送外号歪脖李。歪脖李长着一副小笑脸儿,连睡觉脸都是笑的,真正是“乐不够”。
歪脖李是茶社老板的“腿子,”他能剜心眼儿地叫艺人上当受骗。老板吃亏的事他说做不了主。凡是艺人吃亏的事他都能做主。爸爸到茶社快一天了他不出头,他得看看演出后的情况。只要有钱可赚他才出头。见了爸爸他先自报家门。“鄙人,姓李,台上台下管点儿事儿。一路劳乏,我让伙计安排妥当。您先到庆生客栈休息。场面上的事好说,有什么事您吩咐。”越点头客气脖子越歪。爸爸暗想到这位“票头”别是“笑面虎”吧!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在翔云阁演出一月有余。虽然说这其间隔三差五的分过几次钱,但钱并不多而且和上座率比钱少得可怜。爸爸也问过几次,歪脖李说:“座上的不错,这年头开销太大,这儿不同关内,三天两头不是要这个税就是要那个费。老板嘱咐我说宁可亏我们也不能亏着您,您是远来的客,您是海外的仙。山不转水转呀!今天您既然提到这儿,咱们就清清账。”爸爸说:“账?我在你们手里还有账,是你们欠我的吧!”
歪脖李从怀中掏出张纸,从纸上的皱纹能知道这是蓄意早准备好的,随时“揭锅”随时用。“我给您念念”歪脖李不紧不慢笑着说。“从天津来奉天的火车票钱,由车站到茶社的马车钱,这些天的吃、住……”爸爸没等他说完就急了,站起来冲他说:“当初说好的管路费、管住,现在又突然变卦啦!这不……”歪脖李站起来笑着把爸爸重新扶着坐下说“我特别愿意跟您说话,一急就怕听不明白。”他干咳了两声笑着说:“该管的都管了,你想想管买车票、管雇车、管找旅店,哈哈。不过钱还得您自己掏。您可是外场人,走南闯北的,怎么会一时糊涂了呢?”
爸爸一下子全明白了。相声活里面经常有这种使法叫“扣字儿。”这些人在天津约角的时候打下的埋伏,利用条件较优惠,艺人脸皮热不好意思多问,到时候他们亮底牌坑人!拉家带口的活命钱竟能用这种无耻勾当坑人骗人。难道还有点良心吗?想到这爸爸再也不愿给他们赚钱了,对歪脖李说:“关外怎么着,也得有讲理的地方,欠我们的钱不给不行!”
歪脖李缺德就缺在像两军对垒时,对方进的招儿全是他导演的一样,他自己的台词、做派又快又准。便仍然笑着说:“坐下,坐下,您这样是要吃大亏的,年龄不饶人,阅历不饶人那!坐定了想想现在您是欠我们的钱!想打这儿出去都难。还是和气生财,有事好商量。”
歪脖李不阴不阳一席话,使爸爸想起了河南坠子艺人乔立元、乔清秀夫妇就在奉天吃了亏不甘心还反抗,结果乔立元惨遭杀害的事。思来想去还是要忍。最后捏着鼻子干了三个月少给家寄钱,算清了账凑足了路费,赶紧离开了奉天回津。一路上想着利欲熏心的人坑骗的伎俩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遭冤屈忍无可忍
五十年代中期,正是爸爸事业大展鸿图的时候。《文艺报》对何迟先生的相声作品——《买猴儿》组织过讨论,一些知名人士对作品热情赞扬、支持作者的创作思想和方法。另一种意见认为《买猴儿》的作者丑化新社会的商业职工,给社会主义抹黑,甚至说相声里群猴闹千货公司的情节象征着一帮作家“大闹”社会主义。何迟先生的发言对作品强调了艺术的真实,相声的夸张语言和喜剧效果。对于一些人给作品扣了很多帽子他表示莫名其妙,他重申自己创作的初衷是严肃的,是负责任的。就这样一场没有结论的讨论结束了。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1957年夏秋交际,何迟先生却仍因创作《买猴儿》而被第一批打成“右派”,爸爸自然也在劫难逃了。这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离“右派”还有多远!
爸爸是运动领导小组成员,他清楚电台有五百余名职工,先是揪出四名“右派”,有关部门嫌“太少了”又分下十一名“指标”来,要求各个单位落实。曲艺团领导小组先报一名老艺人,没批下来,又报一名年轻演员还未批准,说还是不符合条件。这不禁让人想到“合格”的人选条件是上级领导事先已拟订好的喽!直到一天下午,一位领导告诉爸爸说:“马三立,从明天起,你就只盯晚上演出吧,不用参加领导小组的会了!”爸爸在惊愕中暗想到,“这回轮上我了!”
果不其然,不久的一天,爸爸被带到南市的一间楼上办公室。“整人”开始了。问你说过相声《买猴儿》吗?答:说过。问:你知道《买猴儿》是大毒草吗?答:不知道。问:共产党干部有“马大哈”这样的人吗?你得找出来,不然,你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答:我上哪找马大哈去!那是根据作者原文说的。问:好!你提到作者,何迟就是大“右派”,听说你为改编《买猴儿》下了大力气,是不是一唱一和?你就是“右派”的狗腿子!答:演出本子是领导批准的!问:嗬!马三立你可不简单,学会“以攻为守”了,把责任往组织上推!“那你也难逃罪责!”一句“马三立不老实后果自负”,又一句,“只有老老实实向人民交代才有出路!”再一句“想找个靠山吧!”数不清的恶语一齐倾泻下来。有几个人向爸爸冲过来横眉立目指手画脚……
爸爸受气不是第一次了,可是“挨整”却是第一次,他明白现在等于是“一头儿的官司”,对方可以无中生有,罗织罪名强压在自己头上却不容自己分说、分辩,只有一条路,就是按照“整人”的人逼的、喊的条条“招认”——“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走狗……”他看了看冲过来的几个人都是昔日自己的麾下,这些年来我何曾对你有半点儿……怎么一旦间就变得五官异位、面目狰狞了呢?“别想拖延时间!”“休想蒙混过关!”又一次反扑过来,其气势是想“速战速决”。爸爸被逼无奈。全身战栗,气往上撞。用他那沙哑的嗓子喊了声:“你们,你们这是往死路上逼我呀!”话音刚落,哗啦一声,临街的窗户被推开了,一个整人的手指窗外说:“呦嗬,你拿死吓唬谁?行啊,你要真有那么大气性,从这儿跳出去,算你小子有种!”
爸爸愤怒了,他忍无可忍,他觉得这样活着不如死!他忽地站起来一头向窗外扑去。当大半截身子已经悬挂在空中时,两条腿却被两位好心人紧紧地抱住了……
爸爸是被同事送回家的,妈妈吃惊非小。细心的妈妈早看见爸爸手上皮肤青紫,流血的破口已结痂。
爸爸被扶到里屋床上,妈妈给他脱了鞋,便问:“是没留神摔了一下吗?”爸爸没有回答只是两眼瞪着前方。妈妈没有再问,叫我们先出去让爸爸好好休息。
当天晚上妈妈全知道了,只因演《买猴儿》,爸爸差一点竟被逼得跳楼!妈妈强忍着悲愤劝了爸爸很长时间,妈妈虽然对“反右”的事不懂,但她认为没错就是没错。任他们处理,是非自有公论。面对爸爸胳膊、手腕、胸部及下肢多处流血的伤口。妈妈心疼地流着眼泪。事过多年,爸爸谈起这段往事说:“我现在也有些后怕,我不是怕死,真要是这样死了还不一定被扣上多少罪名,算是畏罪自杀。那才叫冤沉海底哪!”
就六角不干不行
爸爸活了九十高龄,细想起来在其生活和工作中,逆境多于顺境。1941年春天爸爸在天津庆云戏院演出期间,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对爸爸震动很大。
那段时间每天有演出有时早晚各一场。爸爸每晚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挣来的钱交给妈妈,然后脱衣服、换鞋、洗脸洗手、坐到椅子上抽烟,先后的次序没乱过。劳累一天的他虽然脸上显得疲惫可情绪安定。偶尔遇到戏园子里有可乐的事还讲给妈妈听,逗得妈妈笑个没完。那天晚上不同,爸爸面带怒气,情绪异常。进门后直接坐在椅子上也不抽烟而是喘着粗气。妈妈端过来一碗水看到爸爸气色不对就问:“什么事惹你生这么大的气呀?”爸爸没有说话,把挣来的钱递给妈妈。妈妈看了看钱说:“不是说好一块钱吗怎么是六角?”爸爸板着脸学着别人的话说:“就六角你看行吗?”妈妈全懂了马上安慰爸爸说:“不行咱不干了!咱人要紧。”不干!爸爸一下子站起来说:“就是因为我说不干啦才捅了马蜂窝。我话音未落从楼上下来一个人踩得楼梯嘎吱嘎吱响一边下楼一边嚷嚷‘刚才谁说不干了!行啊三立长能耐啦!’话到人到,一个膀奓腰圆的大高个儿站在面前上下打量我……”
“你说这个人什么模样吧,”爸爸继续对妈妈说:“光头脑袋剃得锃亮、一张大黑脸深麻子套浅麻子、脖子长而且和脑袋一边粗、穿着过屁股长的对襟褂子一个疙瘩襻儿也没系、又肥又大的裤子挽着,裤腰系着三寸宽的腰硬,带扣上的‘铜活’巴掌大小、裤腿扎腿带子、白布袜子两道脸儿的黑靸鞋。满脸凶相满嘴酒气、叼着牙签在嘴边来回捯、右手团着铁球成心撞得叮当响。”妈妈急着问:“准是两边串通好的,后来呢?”“当然我得跟他们讲理。”爸爸接着说:“当初定好一份一块钱现在只给六角……黑麻子没等我说完就劈头盖脸地说:‘我管不着那个!想找茬儿不干了是吧?别说你……’说着他把左胳膊抬得挺高左手大拇指使劲儿向后挑、歪着头斜着眼看着我说:‘知道联义社是谁开的吗?啊!’团铁球的手猛然指着我的鼻子打今儿个起再听你说个‘不’字就别想在天津卫待着。呸的一声把牙签吐在地上、狠狠瞪了我一眼晃着大黑脑袋上楼去了。”
家里顿时安静极了,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妈妈说我们这些孩子当时也都呆住了,只有爸爸怒不可遏地咬着牙攥着拳直挺挺地站在屋子中央、两只眼睛像要冒出火!妈妈吓坏了,她的心里又气又疼又怕像一团乱麻。气的是这吃人的世道有理也无处申冤;疼的是丈夫瘦弱的身体为了一家人日复一日奔波劳碌还挨欺负受气;怕的是丈夫万一想不开气成大病或是再横生出什么祸事来这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呀。想到这她急忙把爸爸扶着坐下,拿出一支烟说:“先抽棵烟消消气,赶上这年头……不是咱一家……咱不生气,咱人要紧,咱人要紧……”爸爸终于彻夜未眠。
由于不愿复揭爸爸的伤痛,多年来我未敢深问。但从爸爸事后六十年的奋斗历程分析,那个痛苦的不眠之夜对他来说是有意义的。爸爸是一位有头脑、有文化、有阅历、有责任感的男人。正因如此我揣度那一夜的开始他在不断平定自己极度膨胀的情绪。他知道不冷静就会失去理智,不松解就理不出头绪。他一边吸着烟一边咀嚼着社会、家庭和自己。他熟视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也时时不忘一家妻儿老小,他从来不怀疑自己的价值,他对相声的执著和对未来的追求像是扑不灭的火焰,总之莽撞会毁了一切。责任和抱负驱使他不但要学会并坚持“忍过一时”还要“一忍再忍”。一直忍到形势对自己有利,于是他打定主意“忍”,不过这个忍不同于消极的“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的忍。遇事后所表现出的愤怒和冲动是他性格中“刚”的一面,但马上意识到力量对比的悬殊做盲目抗争的牺牲品太不值得,所以他放弃了匹夫之勇而养精蓄锐是他柔的一面,他坚信“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要亲眼看“见”时候一到那些敲骨吸髓人的下场!果然到了秋季(1945年8月15日)日本法西斯无条件投降。那些“认贼作父”的人在正义面前一个个倒下去,而爸爸终于脱离苦海奔向新的生活。
小不忍则乱大谋
再举几个例子然后议论一下爸爸一生的“忍”。
1942年底爸爸应女鼓王林红玉之约,在山东济南演出结束后回到天津。由于在济南演出爸爸上“倒二”场上火爆,誉满泉城,经济收入比在天津高几倍等消息也传到了当时把持兄弟剧团的“联义社”。这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免不了“眼红”、“气肚子”。以爸爸“身在曹营心在汉”为借口欲加以迫害。凑巧不久前庆云戏院被当时“河防队”砸了“园子”。“河防队”和“联义社”都是日本豢养下的汉奸组织。因此“联义社”弄了个“大憋气”。只好把戏院整修一翻。开戏前冲一冲挨砸的邪气,搞一场“大破台”,以驱鬼降妖。
管事人带了两个彪形大汉来找爸爸谈及“大破台”,以爸爸身材修长、腰腿灵活为由,一定要爸爸扮演大破台中被驱赶的“吊死鬼”。爸爸强压怒火苦笑着说:演员嘛,神仙、老虎、狗,不都是捧场做戏嘛。说一声就是了,还劳驾这二位师父?管事人被问得张口结舌,脸一红一白地说:“啊,那个……他们俩一会儿跟我有趟力气活……咱们就说定啦。大年三十晚上!”
这些人连同他们的主子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1961年3月18日上午爸爸到市文化局报到,有关领导通知他已经摘掉“右派”帽子,回曲艺团上班。他一天也没耽搁,第二天到曲艺团上班。一位领导看来想得很周到,准备也很充分。当场对爸爸宣布:“按勤杂工使用,每天早来晚走,来去事先报告,不许接电话,不许打电话,不许值夜班,不许和演员交谈,上台不许逗哏、不许压场演大轴,不许在海报上写名字……”
爸爸一一记下照章执行。他复出后广大观众翻倍的欢迎他,再加上当时文艺政策松动鼓励挖掘演出传统段子,有了舞台和观众爸爸如鱼得水,表现出无限的生命力!可惜当时不准给他录音,未能留下更多的资料。
这么多的“不许”并没有把爸爸的精神压垮:无论工作多么有成绩、群众赞扬呼声多高也不予以表扬,单位设超额奖别人每月指标二三十场不等当然有机会超额。给爸爸规定每月六十场,每天两场,哪有超额的机会?
曲艺团赴北京演出反常的登出了爸爸的名字,别人都受到表扬发给奖金和劳务费补贴,惟独对爸爸既不表扬更不发奖金劳务费。1963年夏天全市人民都投入了防汛抗洪斗争中。文艺界组织慰问演出队,爸爸和几位演员从万家码头出发,沿大堤一个组、一个队地慰问。每天演七八场,晴天暴晒,下雨挨淋,晚上蚊子不仅叮咬而且还往鼻子、嘴里钻。这次演出一共六天,边走边演经常顾不上吃饭喝水,最后到达独流碱河夜里又演出了两场,才搭上运送防汛器材的货车回市。爸爸只能中途下车,走到家时天已蒙蒙亮了。他歇了会儿,马上赶到团里报到。才知道别的演员只在工地演出一天就坐大轿车回来了……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掐指算来爸爸忍了一辈子。他三岁丧母五岁认父,从小失去母爱少有父爱,忍。后母虐待,忍。顶门立户家穷负债,忍。撂地串巷伴着苦、累、羞,忍。被地痞、杂八地的欺压,忍。沦陷时受亡国奴之辱,忍。来自方方面面的蒙、骗、戏弄,忍。“反右”、“文革”期间受罪,忍。多劳少酬,忍。遭受个人攻击,忍。在挖掘传统相声、创作新段子过程中的辛勤付出,忍。年老鳏居孤独,忍。无情的病痛折磨,忍……爸爸为什么要忍;为什么能坚持一忍再忍;他到底从忍中获得了什么?在他多年来关于“忍”的聊天中我们归总了几条:
忍是识时务求生存的一种手段。旧社会艺人是下九流根本没有地位。只能任人宰割,力量对比悬殊,不忍就不能生存。忍是一种责任。否则一家人无衣无食枉为人父、人夫。忍还是对自己的“价值”负责,不做无谓的牺牲品;
忍是一种策略。能麻痹对方,赢得时间壮大自己,等待有利时机变被动为主动;
忍是一种动力。“行百里者半九十,”一忍再忍需要动力,越王置胆于坐,饮食亦尝胆,意在,“勿忘会稽之耻!”没有动力的忍是经不起时间的考验的。经常会前功尽弃;
忍是为了实现远大的志向。韩信的“胯下蒲伏”为“其志与众异”。忍不是惧怕,不是退缩,是为实现远大志向而忍辱负重;
忍是一道闸门能防止私欲的侵蚀。在前进的路上不仅有丛生荆棘的障碍,还有怦然心跳的诱惑。不但关涉成败的大事要忍,而且力行清心寡欲的琐事也要忍;
忍是通向成功的必经之路。忍是大勇不是匹夫之勇。忍是大智不计一城一池得失。忍是艺术要运筹技巧。忍需要心理平衡不是消沉而是奋进。忍蕴涵着包容,加上诚实率直持久与人和。忍是一种修养,它使人不会过高地估计自己。爸爸在长期的克己忍耐中习惯低调做人并心安理得。
爸爸说:“忍不容易,忍这么多年更难。人生下来不是都会忍,先是没有办法只能忍,后来才为了达到某个目的才自觉地、主动地忍。人不能长期一帆风顺,忍也经常有反复。但是想有作为的人,对忍,不轻言放弃。我这些年得到锻炼,总结的时候总是不忘感激‘对手’(包括人和不利等因素)。”
爸爸曾诙谐地解释过自己名字,他说:“马三立,站起来,打倒;再站起来,再打倒;再站起来,立稳啦。所以叫‘三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