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对什么事都爱刨根问底儿,特别是一提到家里的老事我更来了精神。对比一下总觉得我们的家史更新鲜、更丰富、更感人。我又重感情,家史中每一次跌宕起伏都对我产生一次爱憎荣辱的震撼。
爸爸则是每讲完一段家史总要在最后加上两句:第一,别忘了过去受的苦;第二,好日子来得不易知足才能长乐。
爸爸的嘱咐是很有道理的,您想,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三代艺人,一年到头多见的只能是眼泪,少见的才是笑容。
每回忆一次家史,儿女们就多受一次教育。
我家祖居在甘肃省永昌县,是回族。我高祖父曾在运河粮船上当船夫。1860年,也就是清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攻打北京,咸丰皇帝跑到热河。所以民间又有“长毛赶咸丰”之说。兵荒马乱运河上的粮船烧的烧、沉的沉,我高祖父赖以谋生的路也就断了。
我曾祖父马诚方没有可继承的家业,漂泊江湖,凭着一部《水浒》,托庇三十六位梁山好汉的福分,靠着说评书糊口,由于他苦心钻研,演出日趋红火,不但成了家,还定居在北京城。我家几代作艺由此起始。
曾祖父说评书是在清朝同治、光绪年间,据说评书艺人也就是从这个朝代开始有了门户、师传的家谱,排字起名辈辈相传。我曾祖父排“诚”字以下还有“杰”、“伯”、“坪”、“岚”、“豫”……直到现代的“存”字辈……因此“诚”字这个辈分是很高的。他老人家由于评书艺技颇受观众欢迎,在十样杂耍艺门中享有一定声望,加上广泛交游结识了一些艺友,像阿彦涛、春长隆、恩培等都是同代艺人。
至于相声起源众说纷纭,有人考证春秋战国时期的宫廷小丑“俳优”就是相声界的老祖宗;也有人说汉朝善于讲笑话的东方朔是相声界的祖师。这样说相声如同唱戏的供唐明皇的塑像那样也供一尊泥塑木雕的偶像。但东方朔的相貌跟唐明皇有明显区别:唐明皇没有胡须,他却有五绺胡须。爸爸见过这尊塑像也给他作过揖叩过头。还有人说相声是由近代清咸丰年间落魄北京的文人朱少文(绰号“穷不怕”)创始的。最初他学鸡鸣犬吠口技,后来打个小花脸数板说笑话或小段故事,后发展成为单口,发挥并运用了说、学、逗、唱的技巧创出相声这一行,还带了徒弟传了代。留下的段子有《饽饽名》、《百鸟名》、《百兽名》等等。我爷爷马德禄虽然也算是朱门弟子,但他的师父春长隆、恩绪不是朱门中人。事情要从头说起,我爷爷九岁时,我曾祖父就让他拜了春长隆为老师。原来阿彦涛、春长隆、恩绪都是旗人而恩绪是阿彦涛的徒弟。恩绪就是恩培,因为清德宗载湉当了皇帝以后帝号光绪,“绪”字便身价万千只能御用了。为避圣讳恩绪就改名恩培。春长隆和恩培都曾经过着燕乐升平的日子,不仅见多识广而且精通吹拉弹唱,善于插科打诨,肚子里还有点儿舞文弄墨的才气。当俩人家道中落以后才鬻艺京津凭说相声、评书糊口。
爷爷学相声满师后随恩培作艺,恩培艺名“大恩子”,当时颇有名望。他收的徒弟都以“德”字排名,爷爷取名马德禄。在这辈子艺徒中,有名噪京津的“万人迷”李德钖、技艺造诣较深的玉德隆、焦德海、张德全、周德山、刘德治、李德祥等。这八位师兄弟在清末蜚声京津,有“相声八德”的称谓,都是恩培的得意传人,其中爷爷马德禄是他的宠徒。
爷爷十二岁时就很能干,随师卖艺于北京天桥、鼓楼一带的市场上,艺名“小恩子”。由于他生长在这样氛围的家庭再加上老师教导有方自己勤学苦练,相声中难度再大的单口、对口和三人群活都能拿得起来。而且能逗能捧。像“贯口活”、“子母活”、“倒口活”、“柳活”都使得很瓷实。可是跟着师父撂地、下场子,他只能“挑笼子”。说相声“挑笼子”的与唱戏的角的“跟包”有些相像,但又不完全一样,“跟包”——背着角的行头靴包,拿着包头用具的提盒子、饮场的壶碗等等是专门侍候角的,后台扮戏台上饮场都是跟包的活。“挑笼子”——虽然也是提着一个提盒子里面放着说相声的道具如:折扇、唱太平歌词的竹板还有拍案的醒木也有喝水的壶碗等等,但是无须侍候扮装及饮场。“挑笼子”的既要干演出的一切杂活如打扫场地、摆凳子、打水、敛钱等还要为师父使活或捧或逗,或在师父说累了的时候“垫场”——如说个笑话、来个单口或者唱段太平歌词。爷爷人很机灵又用心,能应付场上的一切事物,况且为人老实厚道尊敬师长頗得师父的信赖和喜爱,于是就由徒弟变成了快婿。恩培把亲生闺女恩萃卿许配给他。恩萃卿就是我亲奶奶,马家相声正式从爷爷一代代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