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逊
某女,小说里总爱出现“多年以后”的字样,翻开她的书,“多年以后”就像蜈蚣的脚一样多。有一次她在机场里给我打了个电话,第二年,这件屁事儿出现在她的小说里,居然是这样描述的: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在机场里给阿龙打的那个电话……
这当然是受《百年孤独》毒害的结果。在国内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冒出来的那批先锋作家,没有几个不“多年以后”的,要么小说的结尾,要么小说的中间,胆子大的直接用来开头。
让我们重温一下马尔克斯的开头——“多年以后,面对枪决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样的开头,想象自己有一副低哑浑浊的嗓门,那天又正赶上伤风,扁桃腺发炎,口腔还有些溃疡,鼻子堵塞,加上喝了两口小酒,在这种情况下叙述起自己可耻的过去,沧桑感自然就来了。什么事情一沧桑就转了味,可耻的不那么可耻,无聊的变朴实无华。像我这样从不招谁惹谁的直接理解为德艺双馨。
这种“多年以后”还有个经典女版,就是杜拉斯的《情人》。“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合的大厅里,有个男人朝我走过来……”这个版本其实可以把“有一天”直接改成“多年以后”。当然,不改意思也一样。它最可怕的是因为有了“多年以后”,那个男人居然可以说“你现在比年轻时候更漂亮,你从前那张少女的面孔远不如今天这副被毁坏的容颜更让我喜欢”。因为过于变态倒没见有哪个女作家敢拿来山寨一下。
据马尔克斯自己交代,他的“多年以后”也是从卡夫卡的《变形记》批发来的。当他读到“一天早上,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成为一只巨大的甲虫”时,马尔克斯大叫:哇塞,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开头啊!不过由于卡夫卡太不平易近人,除了残雪倒是没几个人染指。当然,卡夫卡当初要直接写成这样也许情况会更好一些:多年以后,当格里高尔萨姆沙回想起那个噩梦醒来的早晨……
诸多中国版的“多年以后”里,前面说的那个女作家还不是最好的,在我看仿得最具名气的要数陈忠实《白鹿原》开头:“白嘉轩后来最引以为豪的是一生中娶过七房女人。”一举拿下茅盾文学奖。
当然也有特拧巴写多好年都不“多年以后”的那号。有一次也是个省里的“会员”给我看一小说,从头到尾都像读一份矿产调查报告。因为此人就在矿上工作,我还以为他是把统计科的材料给拿出来了。本来他可以趁机找个台阶下,说声“不好意思出门太匆忙没看清楚”,这事也就过去了。可丫还偏要说没拿错,并且他的这篇“小说”是深受海明威的《去你妈砸了我的雪》的影响。
丫的小说倒是告诉了我一堆矿山的地理数据,就是没出现一只豹子尸体,这使他的品位严重下降。那山里就算没豹子,弄个无名女尸总是可以的吧,至少那样读起来会像一篇有关藏宝与夺宝的惊险小说。从这件事我发现,中国作家要不“多年以后”一下还真是没什么大出息,至少茅盾文学奖是不用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