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骇起来了,跳出床来一看,火盆里的炭,也已烧残了八九,只有许多雪白雪白的灰,还散积在盆的当中。一个铁杆的三脚架上,有一锅我天天早晨起来喜欢吃的莲子炖在那里。回头向四边更仔细的一看,桌子上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分别。再把她的镜箱盒子的抽斗抽将开来一看,里头的梳子篦子和许多粉盒粉扑之类,都不见了,下层盒里,我只翻出了一张包莲子的黄皮纸来。我眼睛里生了火花,在看那几行粗细不匀,歪斜得同小孩子写的一样的字的时候,一声绝叫,在喉咙头咽住,我的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凝结住了。
介成,我想走,上什么地方,可还不知道。你不用来追我,我随身只带了你的那只小提包。衣服之类,全还没有动,钱也只拿了五十块。你爱吃的那碗莲子,我给你烤在火上,你自己的身体要小心保养。
月英“啊啊!她走了,她果然走了!”
这样的想了一想,我的断绝了连络的知觉,又重新恢复了转来,一股同蒸气似的酸泪,直涌了出来。我踉跄往后退了几步,倒在外床她叠好在那里的那条被上。两手紧紧抱着了这一条被,我哭着哭着哭着,哭了一个尽情。
眼泪流干了,胸中也觉得宽畅了一点的时候,我又立了起来,把房里的东西检点了一检点。可是拿着了她曾经用过的东西,把一场一场的细节回想起来,刚止住的眼泪又不自禁地流下来了。
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我看出了她当走的时候东西果真一点儿也没有拿去。
除了我和她这一回在上海买的一只手提皮箧,及二三件日用的衣服器具外,她的衣箱,她的铺盖,都还好好的放在原处。
一串钥匙,她为我挂在很容易看见的衣钩上,我的一只藏钞票洋钱的小皮箧,她开了之后,仍复为我放在箱子盖上。把内容一看,外层的十几块现洋和三四张十元的钞票她拿走了,里层的一本邮政储金的簿子和一张汇丰银行的五十元钞票,仍旧剩在那里。
我急忙开房门出去一看,看见院子里的太阳还是很高,放了渴竭的喉咙,我就拼命的叫茶房进来。
茶房听了我着急的叫声,跑将进来对我一看,也呆住了,问我有什么事情,我想提起声来问他,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可是眼泪却先湿了我的喉咙。茶房也看出了我的意思,就也同情我似的柔声告我说:
“太太今天早晨出去的时候,就告诉我说:‘你好好的侍候老爷,我要上远处去一趟来。现在老爷还睡着哪,你别惊醒了他;若炭火熄了,再去添上一点。莲子也炖上了,小心别让它焦。’只这么几句话。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没有准儿。有什么事情了么?”
“她,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很早哩!怕还没有到九点。”
“现在,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三点还没有到吧!”
“好,你,你去倒一点洗脸水来给我。”
茶房出去之后,我就又哭着回到了房里,呆呆对她的箱子看了半天,我心上忽儿闪过了一道光明的闪电。
“她又不是死了,哭她干吗?赶紧追上去,追上去去寻她着来,反正她总还走得不远的。去,马上去,去追吧。”
我想到了这里,心里倒宽起来了。收住了眼泪,把翻乱的衣箱等件叠回原处之后,我挺起身来,把衣服整了一整,一边捏紧了拳头向胸前敲了几下,一边自己就对自己起了一个誓:
“总之我在这世界上活着一天,我就要寻她一天。无论如何,我总要去寻她着来!”
十三
门外头是一派快晴的新年气象。
长街上的店门,都贴满了春联,也有半开的,有的完全关在那里。来往的行人,全穿了新制的马褂袍子,也有拱手在道贺的。
鼓乐声,爆竹声,小孩的狂噪声,扑面的飞来,绝似夏天的急雨。这中间还有抄牌喊赌的声音。毕竟行人比平时要少,清冷的街上,除了几个点缀春景的游人而外,满地只是烧残了的爆竹红尘。
我张了两只已经哭红了的倦眼,踉跄走出了旅馆的门,就上马车行去雇马车去。但是今天是正月初一,马夫大家在休息着,没有人肯出来拖我去下关。最后就没有法子,只好以很昂的价,坐了一乘人力车出城。
太阳已经低斜下去了,出了街市的尽处,那条清冷的路上,竟半天遇不着一个行人,一辆车子。
将晚的时候,我的车到了下关车站,到卖票房去一看,门关得紧紧,站上的人员,都已去喝酒打牌去了。我以最谦恭的礼貌,对一位管杂役的站员,行了一个鞠躬礼,央求他告诉我今天上天津或上海去的火车有没有了。
他说今天是元旦,上上海和上天津的火车,都只有早晨的一班。
我又谦声和气,恨不得拜下去似的问他:
“今天早晨的车,是几点钟开的?”
“津浦是六点,沪宁是八点。”
说着他仿佛是很讨厌我的絮烦似的,将头朝向了别处。我又对他行了一个敬礼,用了最和气的声气问他说:
“对不起,真真对不起,劳你驾再告诉我一点,今天上上海去的车上,可有一位戴黑绒女帽,穿外国外套的女客?”
“那我哪儿知道,车上的人多得很哩!”
“对不起,真真对不起,我因为女人今天早晨跑了,——唉,——跑了,所以……”
这些不必要的说话,我到此也同乡愚似的说了出来,并且底下就变成了泪声,说也说不下去了。那站员听了我的哭声,对我丢了一眼轻视的眼色,仿佛是把我当做了一个卖哀乞食的恶徒。这时候天已经有点黑了,那站员便走了开去。我不得已也只得一边以手帕擦着鼻涕,一边走出站来。
车站外面,黄包车一乘也没有,我想明天若要乘早车的话,还是在下关过夜的好,所以一边哭着,一边就从锣鼓声里走向了有很多旅馆开着的江边。
江边已经是夜景了,从关闭在那里的门缝里一条一条的有几处露出了几条灯光的光来。我一想起初和月英从A地下来的时候的状况,心里更是伤心,可是为重新回忆的原因,就仍复寻到了瀛台大旅社去住。
宽广空洞的瀛台大旅社里,这时候在住的客人也很少,我住定之后,也不顾茶房的急于想出去打牌,就拉住了他,又问了些和问那站员一样的话。结果又成了泪声,告诉他以女人出走的事情,并且明明知道是不会的,又禁不住的问他今天早晨有没有见到这样这样的一位女人上车。
这茶房同逃也似的出去了之后,我更想想了城里的茶房对我说的话来。今天早晨她若是于八九点钟走出中正街的话,那她到下关起码要一个钟头,无论如何总也将近十点的时候,才能够到这里,那么津浦车她当然是搭不着的,沪宁车也是赶不上的。啊啊,或者她也还在这下关耽搁着,也说不定,天老爷呀天老爷,这一定是不错的了,我还是在这里寻她一晚吧。想到了这里,我的喜悦又涌上心来了,仿佛是确实知道她在下关的一样。
我饭也不吃,就跑了出来。打算上各家旅馆去,都一家一家的去走寻它遍来。
在黑暗不平的道上走了一段,打开了几家旅馆的门来去寻了一遍,问了一遍,他们都说像这样这样的女人并没有来投宿。他们叫我看旅客一览表上的名姓,那当然是没有的,因为我知道她,就是来住,也一定不会写真实的姓名的。
从江边走上了后街,无论大的小的旅馆,我都卑躬屈节的将一样的话问了寻了,结果走了十六七家,仍复是一点儿影也没有。
夜已经深了,店家大家上门的上门,开赌的开赌,敲年锣鼓的在敲年锣鼓了。我不怕人家的鄙视辱骂,硬的又去敲开门来寻问了几家。有一处我去打门,那茶房非但不肯开门,并且在一个小门洞里简直骂猪骂狗的骂了我一阵。我又以和言善貌,赔了许多的不是,仍复将我要寻问的话,背了一遍给听,他只说了一声“没有!”
白滩的一响,很重的就把那小门关上了。
我又走了几处,问了几家,弄得元气也丧尽,头也同分裂了似的痛得不止,正想收住了这无谓的搜寻,走回瀛台旅社来休息的时候,前面忽而来了一辆很漂亮的包车,从车灯光里一看,我看见了同月英一样的一顶黑绒女帽,和一件周围有鸵毛钉着的外套,车上坐着的人的脸还没有看清,那车就跑过去了,我旋转了身,就追了上去,一边更放大了胆,举起我那带泪声的喉音,“月英!月英!”的叫了几声。
前面的车果然停住了,我喜欢得同着了鬼似的跳了起来,马上跳将上去一看,在车座里坐着的,是一个比月英年纪更小,也是很可爱的小姑娘。她分明是应了局回来的妓女,看了我的样子也惊了一跳,我又含泪的向她赔了许多不是,把月英的事情简单的向她说了一说。她面上虽则也像在向我表同情,可是那不做好的车夫,却啐了我一声,又放开大步向前跑走了。
走回到瀛台旅社里来,已经是半夜了,我一个人翻来覆去,想月英的这回出去,愈想愈觉得奇怪。她若嫌我的没有钱哩,当初就不该跟我。她若嫌我的相儿丑哩,则一直到她出走的时候止,爱我之情是的确有的。况且当初当我和她相识的时候,看她的举动,听她的言语,都不像完全是被动的样子。若说她另外有了情人了哩,则在这一个多月中间,我和她还没有离开一夜过。那个A地的小白脸的陈君哩,从前是和她的确有过关系的,可是现在已经早不在她的心里了,又何至于因此而弃我哩?或者是想起了她在天津的娘了吧?或者是想起了李兰香和那姥姥了吧?但这也不会的,因为本来她对她们就没有什么很深的感情。那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我想来想去,总想不出她的所以要出走的理由来。若硬的要说,或者是她对于那种放荡的女优生活,又眼热起来了,或者是因为我近来过于爱她了。但是不会的,也不会的,对于女优生活的不满意,是她自己亲口和我说的。我的过于爱她,她近来虽则时时有不满意的表示,但世上哪有对于溺爱自己者反加以憎恶的人?
我更想想和她过的这一个多月的性爱生活,想想她的种种热烈地强要我的时候的举动和脸色,想想昨晚上洗身的事情和她的最后的那一种和平的微笑的睡脸,一种不可名状的悲苦,从肚底里一步一步的压了上来,“啊啊,今后是怎么也见她不到了,见她不到了!”这么的一想,我的胸里的苦闷,就变了呜呜的哭声流露了出来。愈想止住发声不哭响来,悲苦愈是激昂,结果一声声的闷声,反而愈大。
这样的苦闷了一晚,天又白灰灰的亮了,车站上机关车回转的声音,也远远传了几声过来,到此我的头脑忽而清了一清。
“究竟怎么办呢?”
若昨晚上的推测是对的话,那说不定她今天许还在南京附近,我只须上车站去等着,等她今天上车的时候,去拉她回来就对了。
若她已经是离开了南京的话,那她究竟是上北的呢?下南的呢?
正想到了这里,江中的一只轮船,婆婆的放了一声汽笛。
我又昏乱了,因为昨晚上推想她走的时候,我只想到了火车,却没有想到从这里坐轮船,也是可以上汉口,下上海去的。
急忙叫茶房起来,打水给我洗了一个脸,我账也不结,付了他三块大洋,就匆匆跑下楼来,跑上江边的轮船码头去。
上码头船上去一问,舱房里只有一个老头儿躺在床上,在一盏洋油灯底下吃烟。我又千对不起万对不起的向他问了许多话。他说元旦起到初五止是封关的,可是昨天午后有一只因积货迟了的下水船,船上有没有搭客,他却没有留心。
我决定了她若是要走,一定是搭这一只船去的,就谢了那老头儿许多回数,离开了那只码头的趸船。到岸上来静静的一想,觉得还是放心不下,就又和几个早起的工人旅客,走向了西,买票走上那只开赴浦口的连络船去,因为我想万一她昨天不走,那今天总逃不了那六点和八点的两班车的,我且先到浦口去候它一个钟头,到回来赶车去上海不迟。
船起了行,灰暗的天渐渐地带起晓色来了。东方的淡蓝空处,也涌出了几片桃红色的云来,是报告日出的先驱。天上的明星,也都已经收藏了影子,寒风吹到船中,船舷上的几个旅客,一例的咳了几声。我听到了几声从对岸传过来的寒空里的汽笛,心里又着了急,只怕津浦车要先我而开,恨不得弃了那只迟迟前进的渡轮,一脚就跨到浦口车站去。
船到了浦口,太阳起来了,几个萧疏的旅客,拖了很长的影子,从跳板上慢慢走上了岸。我挤过了几组同方向走往车站去的行人,便很急的跑上卖票房前的那个空洞的大厅里去。
大厅上旅客很少,只有几个夫役在那里扫地打水。我抓住了一个穿制服的车站上的役员,又很谦恭的问,他有没有看见这样这样的一个妇人。他把头弯了一弯,想了一想,又摇头说:“没有!”更把嘴巴一举,叫我自家上车厢里去寻寻看。
我一乘一乘,从后边寻到前边,又从前边寻到后边,妇人旅客,只看见了三个。一个是乡下老妇人,一个是和她男人在一道的中年的中产者,分明是坐车去拜年去的,还有一个是西洋人。
呆呆的立在月台上的寒风里,我看见和我同船来的旅客一组一组的进车去坐了,又过了几分钟,哪零零零的一响,火车就开始动了。我含了两包眼泪,在月台上看车身去远了,才走出站来,又走上渡轮,搭回到下关来。
到下关车站,已经是七点多了。究竟是沪宁车,在车站上来往的人也拥挤得很。我买了一张车票进去,先在月台上看来看去的看了半天,有好几次看见了一个像月英的妇人,但赶将上去一看,又落了一个空。
进车之后,我又同在浦口车站上的时候一样,从前到后,从后到前的看了两遍,然而结果,仍旧是同在浦口的时候一样。
这一天车误了点,直到两点多钟才到苏州。在车座里闷坐着,我想的尽是些不吉的想头。因为我晓得她在上海只有一个小月红认识,所以我在我的幻想上,就把小月红当做了一个王婆。我在幻想她如何的为月英拉客,又如何的为月英介绍舞台的老板。又想到了那个和她在一张床上睡的所谓师傅的如何从中取利,更如何的和月英通奸,想到了这里几乎使我从车座里跳了起来。幸而正当我苦闷得最难受的时候,车也到了北站了,我就一直的坐车寻到三多里的小月红家里去。
十四
上海的马路上,也是一样的鼓乐喧天的泛流着一派新年的景象。不过电车汽车黄包车等多了几乘,行人的数目多了一点,其余的样子,店门都关上的街市上的样子,还是和南京一样。
我寻到了爱多亚路的三多里,打开了十八号的门,也忘记了说新年的贺话,一直的就跑上了那间我曾经来一次过的亭子间中。
进去一看,小月红和那小女孩都不在,只有一位相貌狞恶的四十来岁的北老,穿了一件黑布的羊皮袍子,对窗坐着在拉胡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