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不会的,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呢?”像这样的自家宽慰一番,自笑自的解一番嘲,回头那一个幻想又忽然会变一个形状,很切实的很具体的迫上心来。在被窝里躺着,像这样的被幻想扰恼,横竖是睡不着觉的,并且自月英起来以后,被窝也变得冰冷冰冷了,所以我就下了一个决心,走出床来,起来洗面刷牙。
洗刷完后,点心也不想吃,一个人踱着坐着,也无聊赖,不得已就叫茶房去买了一份报来读。把国内外的政治电报翻了一翻,眼睛就注意到了社会记事的本埠新闻上去。拢总只有半页的这社会新闻里,“背夫私逃”、“叔嫂通奸”、“下堂妾又遇前夫”等关于男女奸情的记事,竟有四五处之多。我一条一条的看了之后,脑里的幻想,更受了事实的衬托,渐渐儿的带起现实味来了。把报纸一丢,我仿佛是遇了盗劫似的帽子也不戴便赶出了门来。出了旅馆的门,跳上了门前停在那里兜买卖的黄包车,我就一直的叫他拉上爱多亚路的三多里去。可是拉来拉去,拉了半天,他总寻不到这三多里的方向。我气得急了,就放大了喉咙骂了他几句,叫他快拉上×世界的附近去。这时在太阳光底下来往的路人很多,大约我脸上的气色有点不对吧,擦过的行人,都似乎在那里对我凝视。好容易拉到了×世界的近旁,向行人一问,果然知道了三多里就离此不远了。
到了三多里的那条狭小的弄堂门口,我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边喘着气,按着心脏的跳跃,一边又寻来寻去的寻了半天第十八号的门牌。
在一间一楼一底的龌龊的小楼房门口,我才寻见了两个淡黑的数目18,字写在黄沙粉刷的墙上。急急的打门进去,拉住了一个开门出来的中老妇人,我就问她:“这儿可有一个姓夏的人住着?”她坚说没有。我问了半天,告诉她这姓夏的是女戏子,是在×世界唱戏的,她才点头笑说:“你问的是小月红吧?她住在二楼上,可是我刚看见她同一位朋友走出去了。”我急得没法,就问她“楼上还有人么?”她说“她们是住在亭子间里的,和小月红同住的,还有一位她的师傅和一个小女孩的妹妹。”
我从黝黑的扶梯弄里摸了上去,向亭子间的朝扶梯开着的房门里一看,果然昨天那小女孩,还坐在对窗的一张小桌子边上吃大饼,这房里只有一张床,灰尘很多的一条白布帐子,还放落在那里。
那小女孩听见了我的上楼来的脚步声音,就掉过头来,朝立在黑暗的扶梯跟前的我睇视了一回,认清了是我,她才立起来笑着说:
“姊姊和谢月英姊姊一道出去了,怕是上旅馆里去的,您请进来坐一会儿吧!”
我听了这一句话,方才放下了心,向她点了一点头,旋转身就走下扶梯,奔回到旅馆里来。
跑进了旅馆门,跑上了扶梯,上我们的那间房门口去一看,房门还依然关在那里,很急促的对拿钥匙来开门的茶房问了一声:
“女人回来了没有?”茶房很悠徐的回答说:“太太还没有回来。”听了他这一句话,我的头上,好像被一块铁板击了一下。叫他仍复把房门锁上,我又跳跑下去,到马路上去无头无绪的奔走了半天。走到S公司的面前,看看那个塔上的大表,长短针已将叠住在十二点钟的字上了,只好又同疯了似的走回到旅馆里来。跑上楼去一看,月英和夏月仙却好端端的坐在杯盘摆好的桌子面前,竟在那里高声的说笑。
“啊!你上什么地方去了?”
我见了月英的面,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欢和一种马上变不过来的激情,只冲出了这一句问话来,一边也在急喘着气。
她看了我这感情激发的表情,止不住的笑着问我说:
“你怎么着?为什么要跑了那么快?”
我喘了半天的气,拿出手帕来向头上脸上的汗擦了一擦,停了好一会,才回复了平时的态度,慢慢的问她说:
“你上什么地方去了?我怕你走失了路,出去找你来着。月英啊月英,这一回我可真上了你的当了。”
“又不是小孩子,会走错路走不回来的。你老爱干那些无聊的事情。”
说着她就斜嗔了我一眼,这分明是卖弄她的媚情的表示,到此我们三人才合笑起来了。
月英叫的菜是三块钱的和菜,也有一斤黄酒叫在那里,三个人倒喝了一个醉饱。夏月仙因为午后还要去上台,所以吃完饭后,就匆匆的走了。我们告诉她搭明天的早车回南京去,她临走就说明儿一早就上北站来送我们。
下午上街去买了些香粉雪花膏之类的杂用品后,因为时间还早,又和月英上半淞园去了一趟。
半淞园的树木,都已凋落了,游人也绝了迹。我们进门去后,只看见了些坍败的茶棚桥梁,和无人住的空屋之类。在水亭里走了一圈,爬上最高的假山亭去的中间,月英因为着的是高底鞋的原因,在半路上绊跌了一次,结果要我背了似的扶她上去。
毕竟是高一点儿的地方多风,在这样阳和的日光晒着的午后,高亭上也觉得有点冷气逼人。黄浦江的水色,金黄映着太阳,四边的芦草滩弯曲的地方,只有静寂的空气,浮在那里促人的午睡。西北面老远的空地里,也看得见一两个人影,可是地广人稀,仍复是一点儿影响也没有。黄浦江里,远远的更有几只大轮船停着,但这些似乎是在修理中的破船,烟囱里既没有烟,船身上也没有人在来往,仿佛是这无生的大物,也在寒冬的太阳光里躺着,在那里假寐的样子。
月英向周围看了一圈,听枯树林里的小鸟宛转啼叫了两三声,面上表现着一种枯寂的形容,忽而靠上了我的身子,似乎是情不自禁的对我说:
“介成!这地方不好,还没有×世界的屋顶上那么有趣。看了这里的景致,好像一个人就要死下去的样子,我们走吧。”
我仍复扶背了她,走下那小土堆来。更在半淞园的土山北面走了一圈,看了些枯涸了的同沟儿似的泥河和几处不大清洁的水渚,就和她走出园来,坐电车回到了旅馆。
若打算明天坐早车回南京,照理晚上是应该早睡的,可是她对上海的热闹中枢,似乎还没有生厌,吃了晚饭之后,仍复要我陪她去看月亮,上×世界去。
我也晓得她的用意,大约她因为和夏月仙相遇匆匆,谈话还没有谈足,所以晚上还想再去见她一面,这本来是很容易的事情,我所以也马上答应了她,就和她买了两张门票进去。
晚上小月红唱的是《珠帘寨》里的配角,所以我们走走听听,直到十一点钟才听完了她那出戏。戏下台后,月英又上后台房去邀了她们来,我们就在×世界的饭店里坐谈了半点多钟,吃了一点酒菜,谈次日的行程并且劝小月红明天不必来送。
月亮仍旧是很好,我们和小月红她们走出了×世界叙了下次再会的约话,分手以后,就不坐黄包车步行踏月走了回来。
月英俯下头走了一程,忽而举起头来,眼看着月亮,嘴里却轻轻的对我说:
“介成,我想……”
“你想怎么啦?”
“我想,——我们,我们像这样的下去,也不是一个结局,……”
“那怎么办呢?”
“我想若有机会,仍复上台去出演去。”
“你不是说那种卖艺的生活,是很苦的么?”
“那原是的,可是像现在那么的闲荡过去,也不是正经的路数。
况且……”
我听到了此地,也有点心酸起来了。因为当我在A地于无意中积下来一点贮蓄,和临行时向A省公署里支来的几个薪水,也用得差不多了,若再这样的过去一月,那第二个月的生活就要发生问题,所以听她讲到了这一个人生最切实的衣食问题,我也无话可说,两人都沉默着,默默的走了一段路。等将到旅馆门口的时候,我就靠上了她的身边,紧紧捏住了她的手,用了很沉闷的声气对她说:
“月英,这一句话,让我们到了南京之后,再去商量吧。”
第二天早晨我们虽则没有来时那么的兴致,但是上了火车,也很满足的回了南京,不过车过苏州,终究没有下车去玩。
十二
从上海新回到南京来的几日当中,因为那种烦剧的印象,还粘在脑底,并且月英也为了新买的衣裳用品及留声机器唱片等所惑乱,旁的思想,一点儿也没有生长的余地,所以我们又和上帝初创造我们的时候一样,过了几天任情的放纵的生活。
几天过后月英更因为想满足她那一种女性特有的本能,在室内征服了我还不够,于和暖晴朗的午后,时时要我陪了她上热闹的大街上,或可以俯视钓鱼巷两岸的秦淮河上的茶楼去显示她的新制的外套,新制的高跟皮鞋,和新学来的化妆技术。
她辫子不梳了,上海正在流行的那一种匀称不对,梳法奇特的所谓维纳斯——爱神——头,被她学会了。从前面看过去,左侧有一剪头发蓬松突起,自后面看去,也没有一个突出的圆球,只是稍为高一点的中间,有一条斜插过去的深纹的这一种头,看起来实在也很是好看。尤其是当外国女帽除下来后,那一剪左侧的头发,稍微下向,更有几丝乱发,从这里头拖散下来的一种风情,我只在法国的画集里,看见过一两次,以中国的形容词来说,大约只有“太液芙蓉未央柳”的一句古语,还比较得近些。
本来对东方人的皮肤是不大适合的一种叫“亚媲贡”的法国香粉,淡淡的扑上她的脸上,非但她本来的那种白色能够调活,连两颊的那种太姣艳的红晕,也受了这淡红带黄的粉末的辉映,会带起透明的情调来。
还有这一次新买来的黛螺,用了小毛刷上她的本来有点斜挂上去的眉毛上,和黑子很大的鼻底眼角上一点染,她的水晶晶的两只眼睛,只教转动一动,你就会从心底里感到一种要耸起肩骨来的凉意。
而她的本来是很曲很红的嘴唇里,这一回又被她发见了一种同郁金香花的颜色相似的红中带黑的胭脂。这一种胭脂用在那里的时候,从她口角上流出来的笑意和语浪,仿佛都会带着这一种印度红的颜色似的,你听她讲话,只须看她的这两条嘴唇的波动,即使不听取语言的旋律,也可以了解她的真意。
我看了她这种种新发明的装饰,对她的肉体的要求,自然是日渐增高,还有一种从前所没有的既得患失的恐怖,更使我一刻也不愿意叫她从我的怀抱里撕开,结果弄得她反而不能安居室内,要我跟着她日日的往外边热闹的地方去跑。
在人丛中看了她那种满足高扬,处处撩人的样子,我的嫉妒心又自然而然的会从肚皮里直沸起来,仿佛是被人家看一眼她身上的肉就要少一块似的,我老是上前落后的去打算遮掩她,并且对了那些饿狼似的道旁男子的眼光,也总装出很凶猛的敌对样子来反抗。而我的这一种嫉妒,旁人的那一种贪视,对她又仿佛是有很大的趣味似的,我愈是坐立不安的要催她回去,旁人愈是厚颜无耻的对她注视,她愈要装出那一种媚笑斜视和挑拨的举动来,增进她的得意。
我的身体,在这半个月中间,眼见得消瘦了下去,并且因为性欲亢进的结果,持久力也没有了。
有一次也是晴和可爱的一天午后,我和她上桃叶渡头的六朝揽胜楼去喝了半天茶回来,因为内心紧张,嫉妒激发的原因,我一到家就抱住了她,流了一脸眼泪,尽力的享受了一次我对她所有的权利。可是当我精力耗尽的时候,她却幽闲自在,毫不觉得似的用手向我的头发里梳插着对我说:
“你这孩子,别那么疯,看你近来的样子,简直是一只疯狗。我出去走走有什么?谁教你心眼儿那么小?回头闹出病来,可不是好玩意儿。你怕我怎么样?我到现在还跑得了么?”
被她这样的慰抚一番,我的对她的所有欲,反而会更强起来,结果又弄得同每次一样,她反而发生了反感,又要起来梳洗,再装刷一番,再跑出去。
跑出去我当然是跟在她的后头,旁人当然又要来看她,我的嫉妒当然又不会止息的。于是晚上就在一家菜馆里吃晚饭,吃完晚饭回家,仍复是那一种激情的骤发和筋肉的虐使。
这一种状态,循环往复地日日继续了下去,我的神经系统,完全呈出一种怪现象来了。
晚上睡觉,非要紧紧地把她抱着,同怀胎的母亲似的把她整个儿的搂在怀中,不能合眼;一合眼去,就要梦见她的弃我而奔,或被奇怪的兽类,挟着在那里奸玩。平均起来,一天一晚,像这样的梦,总要做三个以上。
此外还有一件心事。
一年的岁月,也垂垂晚了,我的一点积贮和向A省署支来的几百块薪水,算起来,已经用去了一大半以上,若再这样的过去,非但月英的欲望,我不能够使她满足,就是食住,也要发生问题。去找事情哩,一时也没有眉目,况且在这一种心理状态之下,就是有了事情,又哪里能够安心的干下去?
这一件心事,在嫉妒完时,在乱梦觉后,也时时罩上我的心来,所以到了阴历十二月的底边,满城的炮竹,深夜里正放得热闹的时候,我忽然醒来,看了伏在我怀里睡着、和一只小肥羊似的月英的身体,又老要莫名其妙的扑落扑落的滚下眼泪来,神经的弱衰,到此已经达到了极点了。
一边看看月英,她的肉体,好像在嘲弄我的衰弱似的,自从离开A地以后,愈长愈觉得丰肥鲜艳起来了。她的从前因为熬夜不睡的原因,长得很干燥的皮肤,近来加上了一层油润,摸上去仿佛是将手浸在雪花膏缸里似的,滑溜溜的会把你的指头腻住。一头头发,也因为日夕的梳篦和香油香水等的灌溉,晚上睡觉的时候,散乱在她的雪样的肩上背上,看起来像鸦背的鸟翎,弄得你止不住的想把它们含在嘴里,或抱在胸前。
年三十的那一天晚上,她说明朝一早,就要上庙里去烧香,不准我和她同睡。并且睡觉之前,她去要了一盆热水来,要我也和她一道洗洗干净。这一晚,总算是我们出走以来,第一次的和她分被而卧,前半夜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向她说了半天,甚至用了暴力把她的被头掀起,我想挤进去,挤进她的被里去,但她拼死的抵住,怎么也不答应我。后来弄得我的气力耗尽,手脚也软了,才让她一个人睡在外床,自己只好叹一口气,朝里床躺着,闷声不响,装作是生了气的神情。
我在睡不着装生气的中间,她倒嘶嘶的同小孩子似的睡着了。
我朝转来本想乘其不备,就爬进被去的,可是看了她脸和平的微笑,和半开半闭的眼睛,我的卑鄙的欲念,仿佛也受了一个打击。
把头移将过去,只在她的嘴上轻轻地吻了一吻,我就为她的被盖了盖好,因而便好好的让她在做清净的梦。
我守着她的睡态,想着我的心事,在一盏黄灰灰的电灯底下,在一年将尽的这残夜明时,不知不觉,竟听它敲了四点,敲了五点,直到门外街上有人点放开门炮的早晨。
是几时睡着的,我当然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我也没有清楚,可是眼睛打开来一看,我只觉得寂静的空气,围在我的四周,寂静,寂静,寂静,连门外头的元日的太阳光,都似乎失掉了生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