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是第四天了么?我一早起来就跑上候诊室的外面去候着。不上一点多钟,伊果然来了。伊起初假装不看见我的样子。后来伊去挂了号出来的时候,我就捱上前去和伊行礼。伊那粉白的脸色立时红了起来。对我笑了一脸,伊就来同我坐着。我们讲了许多的话,伊把伊的家庭的细事,都对我讲了。后来伊又拿出一本书来看。我伸手出去,要伊那一本书看的时候,伊把书收了,执意的不给我看,后来伊却好好儿的递给了我,你猜那一本是什么书?是《爱情和死》呀!你看伊多热烈。唉,真了不得,真了不得。我和伊讲了些文学上的话,伊好象是怕我们大学生学问深博的样子,却不愿意同我讲学问上的话。唉,那一种软和和的声音是讲不出来的!伊今天穿的衣服更美丽了。那一种香气,那一种香气。啊呀,我真在这里做梦呀!我们讲了两个钟头的话,却只同五分钟一样,要是有一位菩萨,能把我们在一块儿的时间延长延长,那我就死了也甘心的。我第一次见了伊之后,每日就坐立不安,老是好象丢弃了一件紧要的物件似的。在学校里听讲时,先生的声气不知怎么的会变成了伊那一种温软的喉音的。笔记上讲义一句也抄不成,却写了许多‘宝石的梦’……‘宝石的梦’……‘宝石的梦’,画了许多圈圈。昨天晚上正想坐下来写一封长长儿的信,藏在身边,预备今天见伊的时候给伊的。可恶我的朋友来了,混了我半夜,我又好恨又好笑,昨天晚上,一晚没有睡,我想了许多空想想。到我的爱情成功的时候。伊散了伊那漆黑的头发,披了一件白绫的睡服,伏在我的怀里啼泣。我又想到我失败的时候,伊哭红了两眼对我说:
“‘我虽然爱你,你却是一个将亡的国民!你去罢,不必再来嬲我了。’
“我想到这里就不得不痛哭起来。一晚不睡,我今天五点钟就起来了。我在那里等着的时候,我只怕伊不来。但我的预觉,却告诉我伊一定是来的,这就是Lover’s Presentiment呀!我见伊的时候,胸中突突的跳跃起来,呼吸也紧起来了。伊要去的时候,我问伊再来不来了?伊说:
“‘这就是我们的最后的会见了。你也永远不要想起我来罢!’”
“啊哟,我听了伊这一句话,真想哭出来了。伊出去之后,我就马上跟了出去,但是伊不知已经上哪里去了。我就马上赶上御茶之水的电车车站,买了票进去,在月台上寻了许多时候,又不见伊的影子。我跑出来又寻了三十分钟,终究寻伊不出来。我怕在这里做梦罢。”
我听了他这一篇Monologue,也非常的替他伤感。可怜他也是一个伤心人,一个独思托叶斯克(Dostojewskij)的小说中的主人翁。我知道他这一次的Love affair也是不能成功的。
但是我却不得不壮他的胆,不得不作他的后援。我问他说:
“你知道伊现在上不上什么学校去?”
“不错不错,伊说伊现在在一桥的音乐学校里学声乐。”
“那就对了,你且下一些死功夫,天天跑上那学校近边等伊罢,等伊一个礼拜,总有遇着伊的机会。”
“但是难得很。啊!伊最后的那一句话,伊最后的那一句话!”
说到这里,W君的眼睛有些红起来了。我怕他感情骤变,要放声哭出来,所以就教看护妇煮起红茶来吃。到了十二点钟的时候,我请他吃饭,他说:
“我哪里能吃得下去,我胸前也是同你一样,觉得饱满得很。”
我看他真的好象要自杀的样子。没头没脑的坐了一忽,他说要去,我怕他生出事来,执意的留他,他却挟了一个书包一直的跑出去了。我对看护妇说:
“C君,我的这一位同学,因为情事不成,怕要自杀,下次来的时候,请你和他谈谈,散散他的心。”
C看护妇本来是一个单纯的人,听了我的话,反而放声大笑起来。我觉得我的感情被伊伤害了,所以不得不发起怒来,这一天直到了晚上,我才同伊开口讲话。因为伊太唐突了,我为W君着实抱些不平。
六月初五,我的病差不多已经痊愈了,午前十二点钟,吃了三块面包,一瓶牛乳。吃完了中饭,我起床在病室里走了几步。正在走的时候我的预科的同学K君来了。K君本来住在日本极西的F地方学医的。因为性不近医,近来一步一步的走入文学的圈子里去了,他这一回来是为商量发行一种纯文艺杂志来的。我同他有六七年不见面了。他开进门来第一句就问:
“你还认得我么?”
“怎么会不认得,可是清瘦得多了。”
“你也老了许多,我们在预科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咧!”
“可不是么!”
K君没有来之先,我心里有许多话想和他说的,一见了面,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记得唐人的诗说:
“十年别泪知多少,不道相逢泪更多。”
久别重逢,我怕什么人都有这样的感慨。这一位K君也和我一样,受了专制结婚的害,现在正在十字架下受苦。我看看他那意气消沉的面貌,和他那古色苍然的衣帽,觉得一篇人生的悲剧,活泼泼地写在那里。社会呀!道德呀!资本家呀!我们少年人都被你们压死了。我的眼泪想滴下来,但是又怕被K君笑我无英雄的胆略,所以只能隐忍过去。因为怕捱忍不住,我所以话也不敢讲一句。过了十几分钟,我的感情平复起来,K君也好象有些镇静下来了,我们才谈起我们将来的希望目的来。K君新自上海来的,一讲到上海的新闻杂志界的情形,便摇头叹气的说:
“再不要提起!上海的文氓文丐,懂什么文学!近来什么小报,《礼拜六》,《游戏世界》等等又大抬头起来,他们的滥调笔墨中都充溢着竹(麻雀牌)云烟(大烟)气。其他一些谈新文学的人,把文学团体来作工具,好和政治团体相接近,文坛上的生存竞争非常险恶,他们那党同伐异,倾轧嫉妒的卑劣心理,比从前的政客们还要厉害,简直是些Hysteria的患者!还有些讲哲学的人也是妙不可言。德文的字母也不认识的,竟在那里大声疾呼的什么Kant(康德)Nietzsche(尼采),Ubermensch(超人)etc(等)etc(等)。法文的‘巴黎’两字也写不出来的先生,在那里批评什么柏格森的哲学。你仔细想想,著作者的原著还没有读过的人,究竟能不能下一笔批评的?”
“但是我国的鉴赏力,和这些文学的流氓和政治家,恐怕如鲍郎郭郎,正好相配。我们的杂志,若是立论太高,恐怕要成孤立。”
“先驱者哪一个不是孤独的人?我们且尽我们的力量去做罢。”
K君刚自火车上跳下来的,昨晚一晚不睡,所以我劝他暂且休息一下。那一天晚上我们又讲了许多将来的话,我觉得我的病立刻地减轻了。
因为讲话讲得太多了,我觉得倦起来,K君也就在我病室前的一间日本式的房内睡了。我的看护妇C和一个外来的看护妇,也是和他在一块儿。
第二天初六的早晨,我六点钟就起了床。
走来走去的走了几步,觉得爽快得很。洗面的时候,向镜台一照,我觉得我的血肉都消失尽了。眼窝上又加了一层黑圈,两边的颧骨愈加高起来,颧骨的底下,新生了两个黑孔出来。
“瘦极了!瘦极了!”
正在那里伤神的时候,K君走了出来。我们就又讲起种种文艺上的话来。
吃过了早膳,我们一同到病院近旁的俄国教堂尼哥拉衣堂去散步。登上钟楼的绝顶的时候,我对C君说:
“我们两人就在这里跳下去寻个情死罢。明天报上怕又要登载出来呢!”
尼哥拉衣堂的钟楼足有三百尺高,东京的全市,一望无余。浅草的“十二阶”看过去同小孩的玩物一样。西南的地平线,觉得同大海的海面接着的光景。守钟楼的人说:
“今天因为天气不好,所以看不见海岸的帆墙。天气清朗的时候,东京湾里的船舶,一一可以数得出来。”
靖国神社的华表,也看得清清楚楚。街上的电车同小动物一样,不声不响的在那里行走。对面圣堂顶上的十字架,金光灿烂,光耀得很,管钟楼的人说:
“那金十字架高五尺广三尺七寸八分。钟八个一千二百贯。大的一个六百贯。扶梯九十五层,每层十七级。壁厚五尺。”
我看了一忽,想到覃依节奥的《死的胜利(D’-Anunzios Triumph des Todes)》的情景上去。所以对C看护妇说:
“我们就跳下去寻个情死罢!”
但C看护妇那里能理解我的意思,所以我站在三百尺的钟楼上,又伤起我的孤独来了。
“我是一个孤独的人。一个人从母胎里生下来,仍复不得不一个人回到泥土里。我的旅途上的同伴,终竟是寻不着的了。”
我正呆呆的站在那里的时候,K君走过来对我说:
“平地上没有什么风,到高的地方来,风就刮得这么大,我们下去罢,你病人别受了凉。”
我回头来对K君一望,觉得他的面色是非常率真的样子。我觉得一种朋友的热情,忽然感染到我的心里来,我又想哭出来了。
下了钟楼,我想从尼哥拉衣堂的正门出去,K君又说:
“绕正门出去路远得很,你病人不应该走那么远的路,我们还是从后门出去的好。”
出了尼哥拉衣堂,我们就回病室去坐了一会。
C看护妇说:
“你们多年不见的老友千里来会,怎么不留一个纪念去拍一张照相?”
我也赞成了伊的意见,便和K君C看护妇同另外的一个外来的看护妇去拍了一张照相。那时候,已经是十二点钟了。吃过午膳后,K君定要回去,我留他不住。送K君出去之后,天空忽然阴黑起来。回到了病室里,我觉得冷静得很,C看护妇也说:
“K君走了之后,这一间病室里好象闯入了一块冰块来的样子。”
我呆呆的睡了一忽,总觉得孤冷得可怜。坐起来朝窗外一望,看见一层浓厚灰色的雨云,渐渐儿的飞近我的头上来。我坐了一忽,也觉得没趣,就把K君带来的一本英人喀本塔著的《惠特曼访问记(Edward Carpenter’s Days with Waltman)》拿出来读了。
千八百八十四年的记事将读完的时候,窗外萧萧索索地下起雨来。
我对C看护妇说:
“C呀!外边下起雨来了,K君的火车不知到什么地方了?我明天就想出病院去,不晓得K博士能不能准我退院?”
原载一九二一年十月二十二日、二十九日、十一月五日、十二日上海《平民》周刊第七十四、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期,发表时题名《友情和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