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中年,就有许多哀感生出来。中年人到了病里,又有许多悲苦,横空的堆上心来。我这几天来愁闷极了,中国的国事,糟得同乱麻一样,中国人的心里,都不能不抱一种哀想。前几天我的家里又来了一封信,我新娶的女人,为了一些儿细事,竟被我母亲逼出了家,逃到工场去作女工去了。象这样没有趣味的生涯,谁愿意再捱忍过去?数日前的痛饮,实有难诉的苦衷在那儿,我到现在才知道信陵君的用心苦了。
连接的痛饮了几场,胸中觉得渐渐儿隐痛起来。五月二十八日,吃过午膳之后,腹中忽然一阵一阵的发起剧痛来。到了午后三时,体热竟增到了四十一度。四年前发肠窒扶斯的时候,病症正同现在一样,我以为肠窒扶斯又发作了。肠窒扶斯的再发是死症,我觉得我的面同死神的面已经贴着了。死也没有什么可怕,只是我新娶的女人未免太苦一点儿。伊是我的一个牺牲(其实是过渡时代的一个牺牲),可怜伊空待了我二十三年,如今又不得不做寡妇了!我知道伊是一个旧思想家,我死之后,伊定不肯改嫁的,我死之后,教伊怎样过活呢?想到这里,我也觉得有些凄凉。
我也是一个梦想家,我也是一个可怜的悲喜剧者,我头朝着了天花板,脑里想出了许多可怜的光景来。遗言也写了;朋友对我的嘱别,我对朋友的苦语也讲了;我所有的旧书都一本一本的分送给我的朋友;我的英国朋友,到我床前来的时候,我就把MaxBeerbohm的《Happy Hypocrite(幸福的伪善者)》送给了他,我看他看了这书名,面上好象有些过不下去的样子,因为他是一个牧师;最后的一场光景,就是青会馆内替我设的一场追悼大会。我的许多朋友,虽然平日在那里说我的坏话,暗中在那里设法害我的人,到了这个时候,也装起一副愁苦的容貌来,说:
“某君是怎么好怎么好的一个人,他同我有怎么怎么的交情,待人怎么怎么的宽和,学问怎么怎么的深博……他正是一个大天才……”
啊啊,你这位先生,你平时能少骂我几句就好了!
想到这里我竟把我的病忘了,我反想起世情的浮薄来。唉!人心不古,我想到了最后的这一场光景,就不得不学贾长沙的放声长叹:
“世人呀世人!你们究竟是在那里做戏呢,还是怎么?”
午后四点钟的时候,热度有高无退,我心里也害怕起来,就托同客寓的同学S君和W君打电话到各处医院去问讯。各处医院都回答说:
“今天是礼拜六,不看病人。明天是礼拜日,也不看病的。”
S君和W君着了急,又问他们说:
“若患急病便怎么?难道你们竟坐视他病死不成?”
“那也没有法子的,病人若在今明两天之内危笃起来,只能由他死的。你可知道我们病院的规则同国家的法律一样,说礼拜六的午后和礼拜日不诊病。无论人要死要活,总是不诊病的,谁教他不择个日子生病呢”
“……”
S君和W君想和他辩驳的时候,他却早把电话器挂上走了。
唉,这就是医生的声气!
无论病人要死要活,说到不诊病,总是不诊病的!
到了晚上,我的热才凉退下去,有几个学医的朋友,都来看我,我觉得感谢得很。病中客中,若没有朋友来和我谈谈,教我如何堪此寂寞哟!
晚上又睡不着,开了两眼,对了黄黄的电灯光,我想出了许多事迹来。听打了十二点钟,我才微微的入睡。
第二天早晨一早醒来,太阳的光线,已经射进我的房里来了。
我的房间是在三层楼上的,所以一开眼,我就能知道天气的晴雨。
春天也已经剩了不多几日了,象这样的佳日,我却不能出去游玩,天呀天呀,你待我何以这样的酷烈!
开了眼想了一会,我觉得终究不能好好的安睡,我就打定了主意,起到床外来了。开了北窗一望,一片晴天,同秋天的苍空一样,看得人喜欢起来。下楼去洗面的时候,我觉得头昏得很,好象是从棺材里刚才出来的样子,这大约是一天不食什么东西的缘故。
午前九点钟的时候,同学的Y君来邀我到郊外去散步,我很愿意和他同去,但是同寓的W君,却不许我去,我也只得罢了。他们出去了之后,我觉得冷寂得不堪,就跑上教会堂去,因为今天是礼拜日。
十二点钟我才回到客寓里来,饭也不吃,就拿出被窝来睡了。
睡到了晚上,什么也不想吃,体热也不增加起来,我以为病已经好了。
这才是我这一次胃病的Prologue(序曲)呀!
睡到了九点钟,我觉得有些饥饿起来,一边我想太不食烟火食,恐怕于身体有大损害;所以我就跑到中国菜馆里去吃馄饨去,因为我想猪肉是有益于身体的。
我的病因就在这里了!
五月三十日的早晨,天上也没有太阳出来,黄梅时节特有的一层灰色的湿云,竟把青天遮盖尽了。
我早晨起来,胸中就觉得有些难受,头痛隐隐的发作起来,走路的时候好象是头重脚轻的样子,我知道有些危险了。早饭的时候,我要了两瓶牛乳,虽然不想吃,然而因为身体亏损不起,所以就勉强吞了下去。
九点钟敲过了。我胸口里愈加觉得难受,就请同寓的W君同我到神田的K病院去诊病。在诊察室外等了两个钟头,主任医生K博士才来诊病。K博士也不能确定说我是什么病。但是他说:
“你进病院来罢,今天午后恐怕体热要增高起来。”
我在那里诊病的时候,W君却在那里做梦。
我们初进病院的时候,看见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子也在那里候诊。伊好象是知道K博士的身价似的,手里拿了一本《宝石的梦》,尽在那里贪读。我和W君一见了伊的分开的头发,发后的八字形的丽绷,不淡不浓的粉饰,水晶似的一双瞳神,就被伊迷住了。挂了号,写完了名姓,我们就料了面皮,捱到伊的身边去坐下来。W君的那一双同狂犬似的眼光,尽管一阵一阵的向伊发射。
等了一个钟头,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因为K博士还没有来,我的胸口却一刻一刻的痛起来。我打算再等十五分钟,若是K博士还是不来,我就想走了。W君向窗外一望,忽然嗤的笑了一声,就拼命的推我,教我向窗外望去。我听了W君的话,向窗外一望,只见对面的人家楼上,有一个廿一二岁的女子脱去了衣服,赤裸裸的坐在窗口梳妆。伊那肥胖的肉体上,射着了一层淡黄色的太阳光线,我知道一处灰色的湿云,被太阳穿破了。我看了一眼,也不得不笑起来,就对W君说:
“伊大约是在那里试日光浴。”
我们间壁的那一个贪“宝石的梦”的女子,也已经看见了,听了我这句话,就对我们笑起来。不多一会,看护妇就叫我进去,我就去受诊了。
过了一个钟头,我出了诊察室,回到W君处来的时候,看见W君的面色,有些红热的样子。我对他说:
“我不得不进病院了!”
W君支吾了几句,却很有些不安的表情。我正在那里惊异的时候,那一个“宝石的梦”的女子,就走了过来对W君弯了一弯腰,走下楼去了,因为胃肠病的诊察室是在楼上的。
六月的初一,我进病院的第三天,我的病势减退了。大小便的时候,我已经能站立起来,可是还不想吃什么东西。
和看护妇讲话,也觉得没趣得很,我就拿出亨利WillamErnest Henley的诗集来读。亨利也是一个薄命的诗人,一八七三——一八七五年间,他的有名的诗集《在病院内(In Hospital)》著成之后,他找来找去连一个出版的书坊也找不着。好容易出版之后,又招了许多批评家的冷嘲热骂。唉,文人的悲剧,谁不曾演过。年轻的Keats呀!多情的白衣郎Byron呀!可怜的Chattertton呀!Alexander Smith!Kirke White!Leopardi!你们的同云雀似的生命,都伤在那些文学政治家的手里的呀!
我和亨利的第一次接触,是在高等学校时代。那时候我正在热心研究彭思Burns的诗。我所有的彭思的诗集(Poetical worksof Bobert Burns)就是这一位亨利先生印行的。我读了他的卷头的彭思评传,就知道他是一个有同情有识见的批评家。后来在旧书铺里买了他的诗集,开卷就是他那有名的《病院内杂感》。平时我也不是常去读他的,四年前患了肠窒扶斯,进病院住了一个多月,在病院的雪白的床上,重新把他的《In Hospital》翻开来一读,我才感得他的叙情叙景的切实。我一边翻开亨利的诗集来读,一边就把过去的种种事情想了出来。他的诗的第一首说:
《入院的患者》
清晨的雾露,还在石头铺砌的街上流荡着;北方的夏天的空气凉冷得很;看呀,那一天灰色的,清静的,旧的病院!
在这一个病院里“生”和“死”如亲友一般在那里做买卖!
在那冷寂宽阔的空间,在那荒凉的阴气里,有一个小小的奇怪的孩儿(在那里走)——伊的容貌也好象是很老的人,也好象是很幼的人——伊有只小小的手膊是用木片夹裹着悬挂在胸前,伊在我的前头,走上候诊室里去。
我跛行在伊的后边,我的勇气已经消灭了,那头发灰白的老兵的门房挥手教我进去。
我就爬了进去,但是我的勇气还没有回复;一种悲凉的虚无的空气,好象是在这些石头和铁的廊庑扶梯的中间流动着。
这冷酷的,荒凉无饰的,洁净的地方——一半儿是的工场一半儿是的牢监。
我最爱他集里的《解放》和《亡灵》两首。《亡灵》里面有司梯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容貌形容在那里。
看了五六十分钟,我觉得疲倦起来,就睡着了。到了晚上,我才吃了一块面包和一瓶牛乳。W君又来看我,我和他谈了几分钟。
他就去了。
初二的午前十一点钟的时候,W君红了脸跳进我的病室来看我。起初我和他讲话,他尽在那里看窗外的梧桐,后来我问他说:
“今天是第四天了。你往外来患者的诊察室里去寻过没有?”
他尽是吞吞吐吐的在那里出神。连接的吸了几枝香烟之后,他忽然对我说:
“我想自杀倒好!”
“为什么呢?”
“那一个女子真可以使人想死!”
“你又遇着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