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事
北宋仁宗庆历年间,汴京城里住着一个开解典库的财主孙荣。他有一个兄弟孙华,年纪比他小得多,所以自父母死后,家财全落在他手里。孙华在学塾读书,年纪渐长,他哥哥有两个朋友,柳龙卿和胡子传,怕他大了,孙荣就会疏远他们,于是先发制人,常在他哥哥面前进谗,说他怎样不好。孙荣果然中计,把孙华驱逐出外,教他住在南城底破窑里。孙荣底妻杨氏,既擅理家,又很贤慧,知道丈夫无故把小叔子赶走,都是因为那两个朋友的缘故,她屡次劝他,都没效果。这样经过好几年的时间。
清明节是孙荣底生日。在祭祖上坟以外,他照例是同那两个朋友出去喝酒。杨氏于前几天在烧香敬神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只狗从桌子底下穿过,于是心生一计。她知道孙荣和朋友们在清明晚上必定要出外寻欢,就向隔邻王婆买了那只老狗,当晚把它杀死,将狗血满涂在后门外底墙上和洒在道上,因为他们每出外夜饮必由后门出入,故此把狗装成人样,穿上衣服,放在那里。孙荣喝得醉沉沉地,出了后门,踢着那死狗以为是死尸,又照见墙上、地上满是血迹,大吃一惊。两个朋友同他回到屋里,与杨氏商量处置的办法。照当时的惯例,凡遇见这样的无头命案,一报官,地面总得先把出事地点的事主看管起来,甚或竟指为凶手。在得到辩白以前,也许要受过许多苦楚,花了许多金钱。所以夫妇商量的结果是请柳、胡二人帮助,速将尸体掩埋掉。好在夜静,没人知道,要做是可以的。杨氏早料到柳、胡二人都不肯相帮,在他们各自散去以后,就提起找孙华来。孙华到家,知道哥哥有难,立刻把尸体扛到汴河堤上埋掉。他至终不知道所埋的只是一只狗。
事后,孙荣很感激他弟弟,就教他回家住,一面帮助他掌管解典库。两个朋友觉得孙荣对他们疏远了,便动意勒索他。
孙荣不理他们,他们就到开封府尹那里去告状。官人到出事地点查勘,孙华为救他哥哥,直认是他杀人。官要把他拘去的时候,杨氏才把她底计策详细说出。府尹于是上疏表彰她。
人物:
杨氏——孙荣之妻,三十余岁。
孙荣——解典库主人,四十岁左右。
孙华——孙荣之弟,二十余岁。
柳龙卿——无赖秀才,四十岁左右。
胡子传——退职小吏,五十岁左右。
王婆——孙氏邻人,六十余岁。
梅香——杨氏之婢,十余岁。
王修然——开封府尹,六十余岁。
差役数人时间:宋仁宗庆历四年春天。
地点:汴京城里。
第一幕
布景:孙荣住宅底厅堂。堂门左边是杨氏内室。室外圆窗下置小方桌(桌甲),桌旁分列两把交椅。桌上安放着一个灯台。堂右靠窗边安置方桌(桌乙)及交椅两把。桌上陈设一个磁瓶,插着些柳枝。堂右与内室对照处有一张供祖先的神案(桌丙),上头放着神主龛。堂中一盆火,烧着些炭。
幕开时,火盆发出微弱的红光。酉时已过,窗外底景物一点也看不见。神案(桌丙)上底香炉还在冒着袅袅的轻烟。
王婆入。
王婆孙大娘,孙大娘,你已经歇着了吗?
杨氏(从室内答应)王婆婆吗?请坐。奴就出来。
王婆到炉边烤火。杨氏出。
杨氏王婆婆,怎么这么晚才来?方才去请你过来喝酒,梅香回来说你老人家底门倒锁着。今天清明佳日,大概是上汴河去赶热闹罢?
王婆老身那有这样闲情上汴河去赶热闹!只为到我们老公公的坟上去。进城的时候,路上遇见一个熟人,她一定要老身到她家去走走,就在她那里盘桓了一整个下午。
现在刚从她那里回来。她把一根玉簪交给老身,(一面说,一面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打开,取玉簪递与杨氏)要老身带来,在孙大爷底解典库里典几两银子使使。明天一早,她就得用钱,故此这么晚来打搅你大娘。
杨氏(接玉簪)王婆婆请坐。
王婆(拜)谢坐。
二人对坐在甲桌两旁底交椅上。
杨氏王婆婆,你提起那解典库,奴就不免有些难过。王婆婆,我们家底光景你是知道的。自从大爷结交了那几个狐朋狗友,几年来,把本钱花掉一大半,见天见晚,总不在库里。他和那些朋友不是在勾栏里,就是在酒楼上,非要醉得像半死的人不回家里来。
王婆大娘子,你也该劝劝他才是。老是这样下去,将来怎了?
杨氏劝?奴可不天天劝着他?无奈他已经入了迷,怎样劝也劝不动。就如他把小叔子赶出去的事,奴不晓得与他呕子多少气。(一面看簪)呀!这根玉簪真好。她要多少钱?
王婆大娘子,你既然喜欢它。何不就留下?若要典,是十贯钱;卖断了是二十贯钱。
杨氏那里有那么贵的簪子?
王婆大娘子,你那里知道!这原是赵皇亲家里底东西,工作很精巧,听说是御赐的咧,外边市上那里找得出同样的货色来!二十贯钱是买的小巧玲珑。我说,你就留下罢。
杨氏好是好,奴可出不了这么些钱。你知道我们大爷底光景,现在是大大不如从前了。
王婆大娘子,你自己底私钱,当然也积了不少。
杨氏唉,提起奴底私积,这几年来,时常暗地里贴补我那小叔子,也都快用完了。
王婆有大爷在,还不能给二爷使用么?
杨氏他一提起二爷就生气,看见他就要打,还给他什么钱使用!倒是那姓胡与姓柳的要什么就给什么。奴是念着他们俩是一本之亲,而且老公公遗下的产业至今还没分析,论理应当供给他。不过奴给他什么也不能让男人知道。若是他知道了,连奴也要挨好几天的骂。
王婆大爷那几个朋友,说来也是!……人家好好的兄弟,平白地就给拆了。这种人真是可恨可恶。
杨氏奴日夜求神灵,问祖宗,指示奴一个方法,教我们大爷回心转意,疏远那班狐朋狗友,总没灵应。前天看见你家那只大黄狗从那神案下穿过,心里就生出一条计,正要与你商量哪。奴要向你要那只狗,不知道你肯不肯。
王婆狗?大娘子要那只狗有什么用?它的岁数大了,不说走不动,连吠都不大爱张嘴,你指望它来咬那班坏人是不成的。
杨氏只要你肯让,奴有用。
孙华携酒瓶入,置瓶于甲桌。向杨氏揖。
孙华嫂嫂万福!
杨氏置簪于甲桌,站起答拜。王婆随着站起来。
杨氏叔叔万福!
孙华原来王婆婆也在这里。(揖)王婆婆万福!
王婆(答拜)二爷万福!二爷,你这么晚才回家。
孙华今日在坟上遇见哥哥与柳龙卿、胡子传二人在先父母坟边喝酒。大哥醉了,看见小生,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打;又说不许小生到家里来。小生想今天是清明佳节,又是哥哥底生辰,怎能不回家拜敬祖先?若是回到家来,又惹哥哥生气,于他底吉日反为不美,因此犹豫。方才进城,在大街上,看见哥哥又与那两个人在遇仙酒楼畅饮,就趁着这个时候回来拜拜祖宗,贺贺嫂嫂。若不如此,于心实在不安。
王婆好个二爷!
杨氏叔叔请坐,奴教梅香给你添香。
孙华嫂嫂请不必张罗,等小弟自己来。(到丙桌前添香,叩拜毕,向杨氏揖)嫂嫂大喜。
杨氏(答拜)叔叔少礼。请坐。(到门边)梅香,给王婆婆和你二爷端茶来。
梅香端茶上,与王婆婆、孙华行礼。二人各于盘中取杯。孙华坐乙桌边椅上。梅香下。
孙华要求嫂嫂恕罪。今日是哥哥生辰,理应预备些羊羔美酒前来祝寿,无奈小弟钱囊羞涩,只得买了一角粗浊米酒,聊表微意。
杨氏叔叔何必这等破费?你哥哥又不是外人。
孙华这是礼所当为。
杨氏叔叔远道回来,怕饿了罢?王婆婆,请你到厨下告诉梅香给她二爷端吃的来。
王婆欲出,孙华阻止她。
孙华王婆婆别去,小生已经吃过了。
杨氏这样,就请喝一杯酒罢。一来是礼节;二来可以给叔叔荡寒。
王婆待老身教梅香拿酒来。(站在门外,呼唤)梅香,梅香,拿酒和小菜盒来与你二爷荡荡寒气。(下。)杨氏王婆婆,你也喝一两杯罢。
王婆大娘子且莫张罗,老身喝不得酒。
梅香端食盘入。
杨氏就放在你二爷面前罢。
梅香将菜盒及酒壶、酒杯放置乙桌上,下。
杨氏叔叔请自便。
孙华多谢嫂嫂。(起揖,举杯。)杨氏(略答拜)叔叔请坐着多喝几杯。
孙华坐下,斟酒自喝。
王婆大娘子,我们还是商量商量这根簪子罢。现在还不到二更,若是有钱,老身还可以赶着送去给物主。她等用得很急。
杨氏奴还有话与你老人家商量哪。你忙什么?
孙华(站起)嫂嫂,小弟要告辞了。一会哥哥回来,又惹他生气,反为不美。
杨氏叔叔身边可有钱钞零用?请等一等,奴拿些给你。
(入室)王婆二爷难得这一位嫂嫂。
孙华这几年来,我孙华就仗着嫂嫂扶助。不然,在河桥上摆书信桌子,一天那里能够得到多少钱!
王婆二爷现在住在那里?
孙华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城根,拐两个弯就到了。
杨氏出,手里拿着四张五贯钱的钞。
杨氏叔叔,这是二十贯钱,小小意思,权当利市。叔叔且收去用。(置钞于甲桌上。)孙华太多了。小弟留十贯就够了。(从桌上拿两钞,掖在怀里。揖杨氏)多谢嫂嫂。小弟就此告辞。(向王婆揖)王婆婆,再会了。(出。)王婆、杨氏送出门外。
杨氏叔叔再会。(与王婆入)王婆好个知礼的二爷!
杨氏他是个又聪明又和善的孩子。自从大爷把他赶出去以后,就在州桥上摆了一张小桌子,替人写书信度日。奴屡次劝他哥哥叫他回来管理解典库底账目,他总不依。
孩子又肯念书,若是教他上学,怕现在不是个秀才了么。
王婆大娘子不必过虑,大爷将来一定有觉悟过来的时候,二爷一定是有前程的。
杨氏罢了,等到他觉悟过来时,家产早已破完了。你看他下午回来,在家坐不到一刻时候,又同那两个贼朋友到中太乙宫去,到如今还不回来。
王婆唉,别再提了。我们还是说说方才的事罢。大娘子,你就给二十贯钱便了。
杨氏(指桌上放着的十贯钞)你就先把这十贯收下罢。等奴进去再兑上二两银子补给你。奴只打算给十五贯钱。
王婆大娘子,请多兑一两罢。这十贯钞只值得一千五百文,若再兑上三两银子,也就勉强可以替物主卖给你了。
(把钞掖在怀里。)杨氏多给二两雪花银也不算少了。(一面说,一面入室)这样罢,你就连那只狗卖给奴,奴兑三两银子给你。
王婆(计算着)好罢,大娘子就多兑几钱,你多会要那老狗,老身就送过来。
孙荣与柳龙卿、胡子传入。
孙荣二位仁兄请坐。王婆婆,这么晚来,有何贵干?
王婆(拜)大爷万福!今天是大爷底生辰,特来道贺。
孙荣不敢当。你老人家倒还记得。
王婆多年的街坊,为什么不记得?
杨氏(在室内)王婆婆,请进屋里来罢。
王婆好,好,老身就来。(入室)柳、胡二人站在火盆边烤火。柳龙卿见甲桌上放着的玉簪,便上前去取。胡子传见乙桌上的酒,也去取杯。孙荣坐丙桌边去添香。
孙荣二位怎么不坐下?
柳龙卿好一根玉簪!(走近火盆边)孙荣什么?
柳龙卿在那桌上捡得一根玉簪。
胡子传(携孙荣)我们看看去。
柳龙卿急把玉簪揣在怀里,作烤火样。
孙荣拿出来大家看看。
柳龙卿看倒可以看。看完了得给回我。
胡子传胡说!
柳龙卿那么就不用看。
胡子传东西又不是你的,平白地拿来藏在怀里。
柳龙卿是孙大哥家里的,也就是我的。
孙荣这怎么讲?
柳龙卿我们是结义的兄弟。
胡子传所以那东西我也有份。快拿出来大家看看罢。(伸手要搜柳龙卿怀,被柳龙卿拦住。)柳龙卿慢着,慢着。你贵姓?
胡子传我姓胡,你也不姓孙。(有气。)孙荣得啦,得啦,这小事,值得吵吗?
胡子传老柳,我们别争啦。(露笑容)我们三人是异姓兄弟,说来比亲骨肉还要亲切。……对啦!我们进来这么久,还没拜拜大哥底祖宗哪。我们就到香案前叩头罢。(拉着柳龙卿到香案前。)孙荣(拦住)不敢当,不敢当。
柳龙卿既是异姓兄弟,大哥底祖宗也就是我们底祖宗。
胡子传说得有理,说得有理。我们今天与孙大哥一齐上坟,回到家来,倒忘了拜祖先,真是不该。
孙荣二位仁兄算了罢,实在不敢当。
柳龙卿话不是这样说的。我们当然要叩拜叩拜。
二人至香案前跪拜,孙荣答拜。孙荣与胡子传到乙桌旁底交椅坐下。柳龙卿仍到火盆边去搓手。
孙荣这里排着酒菜,方才是谁来着?大嫂,方才谁来着?
杨氏(在内室)王婆婆不是在这里吗?
胡子传我们今日还没见过大嫂咧。大嫂,请出来受小弟们拜贺。
杨氏(在内室)不敢当。
柳龙卿大嫂请出来受贺。
胡子传(向孙荣)大哥你去请大嫂出来。
孙荣不要拘礼罢。
柳龙卿不成,不成。非请出来不可。(拉孙荣起)孙荣好罢,好罢,大嫂,出来罢。
杨氏出。二友趋前拜揖。
柳龙卿恭喜大嫂。
胡子传大嫂大喜。
杨氏(答拜)二位伯伯万福。请坐,奴到厨房去看看有什么下酒的。
胡子传不用麻烦,我们一会还要出去听唱的。我们喝一点酒就够了。请你教梅香烫一角热酒来罢。
杨氏遵命。
杨氏走到门边,王婆出。
王婆诸位请坐,老身要告辞了。
杨氏王婆婆不再坐一会?
王婆现在快到二更了,一会你家前门关了,要老身绕后门不方便。
孙荣王婆婆明天见了。(向杨氏)这屋里有点闷气,把风门打开一下罢。
二人出,在门外略作细语。王婆趋前门。杨氏至厨下。
柳龙卿我们大嫂,街坊上都说她贤慧,果然不差。
胡子传大嫂贤慧倒不要你来赞。你还是把怀里底玉簪拿出来大家看看罢。
柳龙卿看到可以看,看完了可得给回我。(取玉簪与胡子传)胡子传好一根玉簪,这是内家用的。呀!我们方在酒楼上听见人说今天万胜门外,一位李皇亲底女眷从河上回家,在偏僻的路上,给人家抢了首饰,连一个十八岁的丫头也走丢了,不晓得是死是活,到现在还没下落。
柳龙卿这敢是那位皇亲的?你看见人家底东西就疑神疑鬼。难道你要说孙大哥收赃不成?
胡子传那里,那里!我不过是想起来,随便说说罢了。
孙荣给我看看胡子传欲递,柳龙卿急止住。
柳龙卿莫给大哥,他是解典库底主人,东西一到他手里非得交本交利不能赎回来。
孙荣(抢过来)胡说,东西还不知道是谁的,你就自己当自己做物主。
杨氏与梅香捧酒壶上。门外王婆婆牵狗经过。
杨氏梅香随我进来。
梅香随杨氏入室。又随出。
杨氏这是王婆婆要借的一套衣服,她方才忘记了,你快给送去。
梅香下。
杨氏那是王婆婆拿来典的,我已经留下自己用了。
孙荣这是好东西。
柳龙卿好东西送给我。(过来要,见孙荣不给)大哥,我们是亲得比骨肉还要亲,要这一点东西,也舍不得给?你记得我们三人在上清宫结拜的时候,不是应许过彼此通财共有无吗?
胡子传对呵!我们还要共患难呢!
杨氏你们不愁有什么患难。快乐受用倒是共了不少的日子。
柳龙卿嫂嫂说得对,可以共享乐就可以共患难。要不信,明天大哥若是打死人,我替他受罪去。
胡子传若是坐牢,我替他坐牢去。
杨氏二位伯伯请莫放肆胡讲,今天是你们哥哥底生日,怎好说些不吉利的话?
胡子传(打柳龙卿嘴)该死,该死,都是你先说,该打,该打。
柳龙卿你又说“该死”,你也该打。(互打。)孙荣得了,得了,别再闹了。(欲递簪与杨氏。)柳龙卿大哥,大嫂,请把那玉簪赏给我罢,那东西怪可爱的。
(抢去,掖在怀里。)孙荣那里来的强盗!
柳龙卿是好兄弟,不是强盗。
杨氏那是奴已经买下来的。柳二伯请给回来罢。
孙荣小小意思,就送给兄弟罢。
柳龙卿大哥真是慷慨,我们先喝一杯,贺满堂。(举杯。)胡子传(抢杯置桌上)慢着,慢着,我们一会还要到张婆惜家去听小唱呢,喝得醉沉沉地,大哥又不肯去了。
孙荣喝罢,喝罢,我准陪二位贤弟去取乐。
杨氏外边忽然冷起来,像要下雪的样子,大哥还是在家别出去罢。
孙荣不妨,不妨。就是在冰里也可以走,一点雪花怕什么?
胡子传那么我们先喝一杯,再到院里去大喝一顿。
孙荣说什么,喝了酒再出去。(举杯相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