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的地方只隔一条小巷,我出入总要由她们口经过。自她寡后,心性变得很浮躁,喜怒又无常,我就不常去了。
“世间凑巧的事很多!阿仁长了五六岁,偏是很像我。
朱老先生截住说:“那么,她说在此地见过成仁,在摩托车上的定是砺生了。”
“你见过砺生么?砺生不认识你,见着也未必理会。”他向着云姑说了这话,又转过来对着老先生,“我且说村里底人很没知识,又很爱说人闲话,我又是弱房底孤儿,族中人总想找机会来欺负我。因为阿仁;几个坏子弟常来勒索我,一不依,就要我见官去,说我‘盗嫂’破寡妇底贞节。我为两方的完全,带了些少金钱,就跑到这里来。其实我并不是个商人,赶巧又能在这里成家立业。但我终不敢回去,恐怕人家又来欺负我。
“好了,你既然来到,也可以不用回去。我先给你预备住处,再想法子找成仁。”
思敬并不多谈什么话,只让云姑歇下,同着朱老先生出外厅去了。
当下思敬要把云姑接到别庄里,朱老先生因为他们是同族底嫂叔,当然不敢强留。云姑虽很喜欢,可躺病在床,一时不能移动,只得暂时留在朱家。
在床上的老病人,忽然给她见着少年时所恋、心中常想而不能说的爱人,已是无上的药饵足能治好她。此刻她底眉也不皱了。旁边人总不知她心里有多少愉快,只能从她面部底变动测验一点。
她躺着翻开她心史最有趣的一页。
记得她丈夫死时,她不过是二十岁;虽有了孩子,也是难以守得住;何况她心里又另有所恋。日日和所恋的人相见,实在教她忍不得去过那孤寡的生活。
邻村底天后宫,每年都要演酬神戏。村人借着这机会可以消消闲,所以一演剧时,全村和附近的男女都来聚在台下,从日中看到第二天早晨。那夜底戏目是《杀子报》,云姑也在台下坐着看。不到夜半她已看不入眼,至终给心中底烦闷催她回去。
回到家里,小婴儿还是静静地睡着;屋里很热,她就依习惯端一张小凳子到偏门外去乘凉。这时巷中一个人也没有。
近处只有印在小池中的月影伴着她。远地底锣鼓声、人声又时时送来搅扰她底心怀。她在那里,对着小池暗哭。
巷口,脚步底回声令她转过头来视望。一个人吸着旱烟筒从那边走来。她认得是日辉,心里顿然安慰。日辉那时是个斯文的学生;所住的是在村尾,这巷是他往来必经之路。他走近前,看见云姑独自一人在那里,从月下映出她双颊上几行泪光。寡妇底哭本来就很难劝。他把旱烟吸得嗅嗅有声,站住说:“还不睡去;又伤心什么?”
她也不回答,一手就把日辉底手握住,没经验的日辉这时手忙脚乱,不晓得要怎样才好。许久,他才说:“你把我握住,就能使你不哭么?”
“今晚上,我可不让你回去了。”
日辉心里非常害怕,血脉动得比常时快;烟筒也握得不牢,落在地上。他很郑重地对云姑说:“谅是今晚上底戏使你苦恼起来。我不是不依你,不过这村里只有我一个是‘读书人’,若有三分不是,人家总要加上七分谴谪,你我底名分已是被定到这步田地,族人对你又怀着很大的希望,我心里即如火焚烧着,也不能用你这点清凉水来解救。你知道若是有父母替我做主,你早是我底人;我们就不用各受各底苦了。不用心急,我总得想方法安慰你。我不是怕破坏你底贞节,也不怕人家骂我乱伦,因为我们从少时就在一处长大的 我们底心肠比那些还要紧。我怕的是你那儿子还小,若是什么风波,岂不白害了他?不如再等几年,我有多少长进的时候,再……”
屋里底小孩子醒了,云姑不得不松了手,跑进去招呼他。
日辉乘隙走了。妇人出来,看不见日辉,正在怅望,忽然有人拦腰抱住她。她一看,却是本村底坏子弟臭狗。
“臭狗,为什么把人抱住?”
“你们底话我都听见了。你已经留了他,何妨再留我?”
妇人急起来,要嚷。臭狗说:“你一嚷,我就去把日辉揪来对质,一同上祠堂去;又告诉地保,不保他赴府考,叫他秀才也做不成。”他嘴里说,一只手在女人头面身上自由摩挲,好像乩在沙盘上乱动一般。
妇人嚷不得,只能用最后的手段,用极甜的话向着他:“你要,总得人家愿意;人家若不愿意,就许你抱到明天,那有什么用处?你放我下来,等我进去把孩子挪过一边……”
性急的臭狗还不等她说完,就把她放下来。一副谄媚如小鬼的脸向着妇人说:“这回可愿意了。”妇人送他一次媚视,转身把门急掩起来。外头,臭狗求饶的声,叫不绝口。
“臭狗,臭狗,谁是你占便宜的,臭虾蟆。臭虾蟆要吃肉也得想想自己没翅膀!何况你这臭狗,还要跟着凰凤飞,有本领,你就进来罢。不要脸!你这臭鬼,真臭得比死狗还臭。”
外头直告饶,里边直言骂,直堵。妇人力尽的时候才把他放了。那夜底好教训是她应受的。此后她总不敢于夜中在门外乘凉了。臭狗吃不着“天鹅”,只是要找机会复仇。
过几年,成仁已经四五岁了。他长得实在像日辉,村中多事的人——无疑臭狗也在内——硬说他底来历不明。日辉本是很顾体面的;他禁不起千口同声硬把事情搁在他身,使他清白的名字被涂得漆黑。
那晚上,雷雨交集。妇人怕雷,早把窗门关得很严,同那孩子伏在床上。子刻已过,当巷的小方窗忽然霍霍地响。妇人害怕不敢问。后来外头叫了一声“腾嫂”,她认得这又斯文又惊惶的声音,才把窗门开了。
“原来是你呀!我以为是淮。且等一会,我把灯点好,给你开门。”
“不,夜深了,我不进去。你也不要点灯了,我就站在这里给你说几句话罢。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这时电光一闪,妇人看见日辉脸上、身上满都湿了。她还没工夫辨别那是雨是泪,日辉又接着往下说:“因为你,我不能再在这村里住,反正我底前程是无望的了。”
妇人嘿嘿地望着他,他从袖里掏出一卷地契出来,由小窗送进去,说:“嫂子,这是我现在所能给你的。我将契写成卖给成仁的字样,也给县里底房吏说好了。你可以收下,来给成仁做书金。”
他将契交给妇人,便要把手缩回。妇人不顾接契,忙把他底手握住。契落在地上,妇人好像不理会,双手捧着日辉底手往复地摩挲,也不言语。
“你忘了我站在深夜底雨中么?请放我回去啦,待一会有人来,又不好了。”
妇人仍是不放,停了许久,才说:“方才我想问你什么来,可又忘了。……不错,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到那里去咧。”
“我实在不能告诉你,因为我要先到厦门去打听一下再定规。我从前想去的是长崎,或是上海,现在我又想向南洋去,所以去处还没一定。”
妇人很伤悲地说:“我现在把你底手一撒,就像把风筝底线放了一般,不知此后要到什么地方找你去。”
她把手撒了,男子仍是呆呆地站着。他又像要说话的样子;妇人也嘿嘿地望着。雨水欺负着外头的行人,闪电专要吓里头的寡妇;可是他们都不介意。在黑暗里,妇人只听得一声:“成仁大了,务必叫他到书房去。好好地栽培他,将来给你请封诰。”
他没容妇人回答什么,担着破伞走了。
这一别四十多年,一点音信也没有。女人底心现在如失宝重还,什么音信、消息、儿子、媳妇,都不能动她底心了。她底愉快足能使她不病。
思敬于云姑能起床时,就为她预备车辆,接她到别庄去。
在那虫声高低、鹿迹零乱的竹林里,这对老人起首过他们曾希望过的生活。云姑呵责思敬,说他总没音信。思敬说:“我并非不愿给你知道我离乡后的光景;不过那时,纵然给你知道了,也未必是你我两人底利益。我想你有成仁,别后已是闲话满嘴了;若是我回去,料想你必不轻易放我再出来。那时,若要进前,便得吃官司;要退后,那就不可设想了。
“自娶妻后,就把你忘了。我并不是真忘了你,为常纪念你只能增我底忧闷,不如权当你不在了。又因我已娶妻,所以越不敢回去见你。”
说话时,遥见他儿子砺生底摩托车停在林外。他说:“你从前遇见的‘成仁’来了。”
砺生进来,思敬命他叫云姑为母亲。又对云姑说:“他不像你底成仁么?”
“是呀,像得很!怪不得我看错了。不过细看起来,成仁比他老得多。”
“那是自然的,成仁长他十岁有余咧。他现在不过三十四岁。”
现在一提起成仁,她底心又不安了。她两只眼睛望空不歇地转。思敬劝说:“反正我底儿子就是你的。成仁终归是要找着的,这事交给砺生办去,我们且宽怀过我们底老日子罢。”
和他们同在的朱老先生听了这话,在一边狂笑,说:“‘想不到你老人家底心,还不会老!’现在是谁老了!”
思敬也笑说:“我还是小叔呀。小叔和寡嫂同过日子也是应该的。难道还送她到老人院去不成?”
三个老人在那里卖老,砺生不好意思,借故说要给他们办筵席,乘着车进城去了。
壁上自鸣钟叮当响了几下,云姑像感得是沧海瞎先生敲着“报君知”来告诉她说:“现在你可什么都找着了!这行人卦得赏双倍;我底小钲还可以保全哪。”
那晚上底筵席,当然不是平常的筵席。
(原载1924年《小说月报》15卷3号)
先农坛
曾经一度繁华过底香厂,现在剩下些破烂不堪的房子,偶尔经过,只见大兵们在广场上练国技。望南再走,摆地摊底犹如往日,只是好东西越来越少,到处都看见外国来底空酒瓶,香水樽,胭脂盒,乃至簇新的东洋瓷器,估衣摊上的不入时底衣服,“一块八”、“两块四”叫卖底伙计连翻带地兜揽,买主没有。看主却是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