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先生连声说:“不至于,不至于。”扶起他底竹杖,顺着池边走。“报君知”底声音渐渐地响到榕萌不到的地方。
一个月,一个月,又很快地过去了。云姑见他老没消息,径同着媳妇从乡间来。路上底风波,不用说,是受够了。老波子从前是来过三两次的,所以很明白往儿子家里要望那方前进。
前度曾来的门墙依然映入云姑底瞳子。她觉得今番的颜色比前辉煌得多。眼中底瞳子好像对她说:“你看儿子发财了!”她早就疑心儿子发了财,不顾母亲。一触鲜艳的光景,就带着呵责对媳妇说:“你每用话替他粉饰,现在可给你亲眼看见了。”她见大门虚掩,顺手推开,也不打听,就望里迈步。
媳妇说:“这怕是别人底住家;娘敢是走错了。”
她索性拉着媳妇底手,回答说:“那会走错?我是来过好几次的。”媳妇才不做声,随着她走进去。
嫣媚的花草各立定在门内底小园,向着这两个村婆装腔作势。路边两行千心妓女从大门达到堂前,剪得齐齐地。媳妇从不曾见过这生命的扶槛,一面走着,一面用手在上头捋来捋去。云姑说:“小奴才,很会享福呀!怎么从前一片瓦砾场,今儿能长出这般烂漫的花草?你看这奴才又为他自己花了多少钱。他总不想他娘底田产,都是为他念书用完的。念了十几二十年书,还不会剩钱;刚会剩钱,又想自己花了。哼!”
说话间,已到了堂前。正中那幅拟南田的花卉仍然挂在壁上。媳妇认得那是家里带来的,越发安心坐定。云姑只管望里面探望,望来望去,总不见儿子底影儿。她急得嚷道:“谁在里头?我来了大半天,怎么没有半个人影儿出来接应?”这声浪拥出一个小厮来。
“你们要找谁?”
老妇人很气地说:“我要找谁!难道我来了,你还装做不认识么?快请你主人出来。”
小厮看见老婆子生气,很不好惹,遂恭恭敬敬地说:“老太太敢是大人底亲眷?”
“什么大人?在他娘面前也要排这样的臭架。”这小厮很诧异,因为他主人底母亲就住在楼上,那里又来了这位母亲。
他说:“老太太莫不是我家萧大人底……”
“什么萧大人?我儿子是金大人。”
“也许是老太太走错门了。我家主人并不姓金。”
她和小厮一句来,一句去,说的怎么是,怎么不是——闹了一阵还分辨不清,闹得里面又跑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却认得她,一见便说:“老太太好呀!”她见是儿子成仁底厨子,就对他说:“老宋你还在这里。你听那可恶的小厮硬说他家主人不姓金,难道我底儿子改了姓不成?”
厨子说:“老太太那里知道,少爷自去年年头就不在这里住了。这里的东西都是他卖给人的。我也许久不吃他底饭了。现在这家是姓萧的。”
成仁在这里原有一条谋生底道路,不提防年来光景变迁,弄得他朝暖不保夕寒;有时两三天才见得一点炊烟从屋角冒上来。这样生活既然活不下去,又不好坦白地告诉家人。他只得把房子交回东主;一切家私能变卖的也都变卖了。云姑当时听见厨子所说,便问他现在的住址。厨子说:“一年多没见金少爷了;我实在不知道他现在在那里。我记得他对我说过要到别的地方去。”
厨子送了她们二人出来,还给她们指点道途。走不远,她俩也就没有主意了。媳妇含泪低声地自问:“我们现在要往那里去?”但神经过敏的老婆子以为媳妇奚落她,便使气说:“望去处去!”媳妇不敢再做声,只嘿嘿地扶着她走。
这两个村婆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亲人既找不着,道途又不熟悉,各人提着一个小包袱,在街上只是来往地踱。老人家走到极疲乏的时候,才对媳妇说道:“我们先找一家客店住下罢。可是……店在那里,我也不熟悉。”
“那怎么办呢?”
她们俩站在街心商量,可巧一辆摩托车从前面慢慢地驶来。因为警号底声音,使她们靠里走,且注意那坐在车上的人物。云姑不看则已,一看便呆了大半天。媳妇也是如此,可惜那车不等她俩嚷出来,已直驶过去了。
“方才在车上的,岂不是你底丈夫成仁?怎么你这样呆头呆脑,也不会叫他底车停一会?”
“呀,我实在看呆了!……但我怎好意思在街上随便叫人?”
“哼!你不叫,看你今晚上往那里住去。”
自从那摩托车过去以后,她们心里各自怀着一个意思。
做母亲的想她底儿子在此地享福,不顾她,教人瞒着她说他穷。做媳妇的以为丈夫是另娶城市底美妇人,不要她那样的村婆了。所以她暗地也埋怨自己底命运。
前后无尽的道路,真不是容人想念或埋怨的地方呀,她们俩,无论如何,总得找个住宿所在;眼看太阳快要平西,若还犹豫,便要露宿了。在她们心绪紊乱中,一个巡捕弄着手里底大黑棍子,撮起嘴唇,优悠地吹着些很鄙俗的歌调走过来。他看见这两个妇人,形迹异常,就向前盘问。巡捕知道她们是要找客店的旅人,就遥指着远处一所栈房说:“那间就是客店。”她们也不能再走,只得听人指点。
她们以为大城里底道路也和村庄一样简单,人人每天都是走着一样的路程。所以第二天早晨,老婆子顾不得梳洗,便跑到昨天她们与摩托车相遇的街上。她又不大认得道,好容易才给她找着了。站了大半天,虽有许多摩托车从她面前经过;然而她心意中底儿子却不在各辆车上坐着。她站了一会,再等一会,巡捕当然又要上来盘问。她指手画脚,尽力形容,大半天巡捕还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巡捕只好教她走;劝她不要在人马扰攘的街心站着。她沈吟了半响,才一步一步地踱回店里。
媳妇挨在门框旁边也盼望许久了。她热望着婆婆给她好消息来,故也不歇地望着街心。从早晨到晌午,总没离开大门;等她看见云姑还是独自回来,她底双眼早就嵌上一层玻璃罩子。这样的失望并不希奇,我们在每日生活中有时也是如此。
云姑进门,坐下,喘了几分钟,也不说话,只是摇头。许久才说:“无论如何,我总得把他找着。可恨的是人一发达就把家忘了;我非得把他找来清算不可。”媳妇虽是伤心,还得挣扎着安慰别人。她说:“我们至终要找着他。但每日在街上候着,也不是个办法,不如雇人到处打听去更妥当。”婆婆动怒了,说:“你有钱,你雇人打听去。”静了一会,婆婆又说:“反正那条路我是认得的,明天我还得到那里候着。前天我们是黄昏时节遇着他的,若是晚半天去,就能遇得着。”媳妇说:“不如我去。我健壮一点,可以多站一点。”婆婆摇头回答:“不成,不成。这里人心极坏,年青的妇女少出去一些为是。”媳妇很失望,低声自说:“那天呵责我不拦车叫人。现在又不许人去。”
云姑翻起脸来说:“又和你娘拌嘴了。这是什么时候?”媳妇不敢再做声了。
当下她们说了些找寻底方法。但云姑是非常固执的,她非得自己每天站在路旁等候不可。
老妇人天天在路边候着,总不见从前那辆摩托车经过。
悠忽的光阴已过了一个月有余,看来在店里住着是支持不住了。她想先回到村里,往后再作计较。媳妇又不大愿意快走,争奈婆婆底性子,做什么事都如箭在弦上,发出的多,挽回的少;她底话虽在喉头,也得从容地再吞下去。
她们下船了。舷边一间小舱就是她俩底住处。船开不久,浪花已顺着风势频频地打击圆窗。船身又来回簸荡,把她们都荡晕了。第二晚,在眠梦中,忽然“花拉”一声,船面随着起一阵恐怖的呼号。媳妇忙挣扎起来,开门一看,已见客人拥挤着,窜来窜去,像老鼠人了吊笼一样。媳妇忙退回舱里,摇醒婆婆说:“阿娘,快出去罢!”老婆子忙爬起来,紧拉着媳妇望外就跑。但船上底人你挤我,我挤你;船板又湿又滑;恶风怒涛又不稍减;所以搭客因摔倒而滚人海的很多。她们二人出来时,也摔了一交;婆婆一撒手,媳妇不晓得又被人挤到什么地方去了。云姑被一个青年人扶起来,就紧揪住一条桅索,再也不敢动一动。她在那里只高声呼唤媳妇,但在那时,不要说千呼万唤,就是雷音狮吼也不中用。
天明了,可幸船还没沉,只搁在一块大礁石上,后半截完全泡在水里。在船上一部人因为慌张拥挤的缘故,反比船身沉没得快。云姑走来走去,怎也找不着她底媳妇。其实夜间不晓得丢了多少人,正不止她媳妇一个。她哭得死去活来,也没人来劝慰。那时节谁也有悲伤,哀哭并非希奇难遇的事。
船搁在礁石上好几天,风浪也渐渐平复了。船上死剩的人都引颈盼顾,希望有船只经过,好救度他们。希望有时也可以实现的,看天涯一缕黑烟越来越近,云姑也忘了她底悲哀,随着众人呐喊起来。
云姑随众人上了那只船以后,她又想念起媳妇来了。无知的人在平安时的回忆总是这样。她知道这船是向着来处走,并不是望去处去的;于是她底心绪更乱。前几天因为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才离开那城,现在又要折回去;她一想起来,更不能制止泪珠底乱坠。
现在船中只有她是悲哀的。客人中,很有几个走来安慰她,其中一位朱老先生更是殷勤。他问了云姑一席话;很怜悯她,教她上岸后就在自己家里歇息,慢慢地寻找她底儿子。
慈善事业只合淡泊的老人家来办的;年少的人办这事,多是为自己的愉快,或是为人间的名誉恭敬。朱老先生很诚恳地带着老婆子回到家中,见了妻子,把情由说了一番。妻子也很仁惠,忙给她安排屋子,凡生活上一切的供养都为她预备了。
朱老先生用尽方法替她找儿子,总是没有消息。云姑觉得住在别人家里有点不好意思。但现在她又回去不成了。一个老妇人,怎样营独立的生活!从前还有一个媳妇将养她,现在媳妇也没有了。晚景朦胧,的确可怕,可伤。她青年时又很要强、很独断,不肯依赖人,可是现在老了。两位老主人也乐得她住在家里,故多用方法使她不想。
人生总有多少难言之隐,而老年的人更甚。她虽不惯居住城市,而心常在城市。她想到城市来见见她儿子底面是她生活中最要紧的事体。这缘故,不说她媳妇不知道,连她儿子也不知道。她隐秘这事,似乎比什么都严密。流离的人既不能满足外面的生活,而内心的隐情又时时如毒蛇围绕着她。
老人底心还和青年人一样,不是离死境不远的。她被思维底毒蛇咬伤了。
朱老先生对于道旁人都是一样爱惜,自然给她张罗医药,但世间还没有药能医治想病。他没有法子,只求云姑把心事说出,或者能得一点医治底把握。女人有话总不轻易说出来的。她知道说出来未必有益,至终不肯吐露丝毫。
一天,一天,很容易过,急他人之急的朱老先生也急得一天厉害过一天。还是朱老太太聪明,把老先生提醒了,说:“你不是说她从沧海来的吗?四妹夫也是沧海姓金的,也许他们是同族,怎不向他打听一下?”
老先生说:“据你四妹夫说,沧海全村都是姓金的,而且出门的很多,未必他们就是近亲;若是远族,那又有什么用处?
我也曾问过她认识思敬不认识,她说村里并没有这个人。思敬在此地四十多年,总没回去过;在理,他也未必认识她。”
老太太说:“女人要记男子底名字是很难的。在村里叫的都是什么“牛哥”、“猪郎”;一出来,把名字改了,叫人怎能认得?女人底名字在男子心中总好记一点。若是沧海不大,四妹夫不能不认识她。看她现在也六十多岁了;在四妹夫来时,她至少也在二十五六岁左右。你说是不是?不如你试到他那里打听一下。”
他们商量妥当,要到思敬那里去打听这老妇人底来历。
思敬与朱老先生虽是连襟,却很少往来。因为朱老太太底四妹很早死,只留下一个儿子厉生。亲戚家中既没有女人,除年节底遗赠以外,是不常往来的。思敬底心情很坦荡,有时也很诙谐,自妻死后,便将事业交给那年青的儿子,自己在市外盖了一所别庄,名做沧海小浪仙馆;在那里已经住过十四五年了。白手起家的人,像他这样知足,会享清福的很少。
小浪仙馆是藏在万竹参差里。一湾流水围绕林外,俨然是个小洲,须过小桥方能达到馆里。朱老先生顺着小桥过去。
小林中养着三四只鹿,看见人在道上走,都抢着跑来。深秋的昆虫,在竹林里也不少,所以这小浪仙馆都满了虫声、鹿迹。
朱老先生不常来,一见这所好园林,就和拜见了主人一样;在那里盘桓了多时。
思敬底别庄并非金碧辉煌的高楼大厦,只是几间复茅的小屋。屋里也没有什么希世的珍宝,只是几架破书,几卷残画。老先生进来时,精神怡悦的思敬已笑着出来迎接。
“襟兄少会呀!你在城市总不轻易到来,今日是什么兴闪使你老人家光临?”
朱老先生说:“自然,‘没事就不登三宝殿’,我来特要向你打听一件事。但是你在这里很久没回去,不一定就能知道。”
思敬问:“是我家乡底事么?”
“是,我总没告诉你我这夏天从香港回来,我们底船在水程上救济了几十个人。”
“我已知道了,因为砺生告诉我。我还教他到府上请安去。”
老先生诧异说:“但是砺生不曾到我那里。”
“他一向就没去请安么?这孩子越学越不懂事了!”
“不,他是很忙的,不要怪他。我要给你说一件事:我在船上带了一个老婆子。……”
诙谐的思敬狂笑,拦着说:“想不到你老人家底心总不会老!”
老先生也笑了,说:“你还没听我说完哪。这老婆子已六十多岁了,她是为找儿子来的;不幸找不着,带着媳妇要回去。
风浪把船打破,连她底媳妇也打丢了。我见她很零丁,就带她回家里暂住。她自己说是从沧海来的。这几个月中,我们夫妇为她很担心,想她自己一个人再去,又没依靠的人;在这里,又找不着儿子;自己也急出病来了。问她底家世,她总说得含含糊糊,所以特地来请教。”
“我又不是沧海底乡正,不一定就能认识她。但六十左右的人,多少我还认识几个。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做云姑。”
思敬注意起来了。他问:“是嫁给日腾的云姑么?我认得一位日腾嫂,小名叫云姑。但她不致有个儿子到这里来,使我不知道。”
“她一向就没说起她是日腾嫂;但她儿子名叫成仁,是她亲自对我说的。”
“是呀,日腾嫂底儿子叫阿仁是不错的。这,我得去见见她才能知道。”
这回思敬倒比朱老先生忙起来了。谈不到十分钟,他便催着老先生一同进城去。
一到门,朱老先生对他说:“你且在书房候着,待我先进去告诉她。”他跑进去,老太太正陪着云姑在床沿坐着。老先生对她说:“你底妹夫来了。这是很凑巧的,他说认识她。”他又向云姑说:“你说不认得思敬,思敬倒认得你呢。他已经来了,待一回,就要进来看你。”
老婆子始终还是说不认识思敬。等他进来,问她:“你可是日腾嫂?”她才惊讶起来。怔怔地望着这位灰白眉的老人。半晌,才问:“你是不是日辉叔?”
“可不是!”老人家底白眉望上动了几下。
云姑底精神这回好像比没病时还健壮。她坐起来,两只眼睛凝望着老人,摇摇头叹说:“呀,老了!”
思敬笑说:“老么?我还想活三十年哪。没想到此生还能在这里见你!”
云姑底老泪流下来,说:“谁想得到!你出门后总没有信。
若是我知道你在这里,仁儿就不致于丢了。”
朱老先生夫妇们眼对眼在那里猜哑谜;正不晓得他们是怎么一回事。思敬坐下,对他们说:“想你们二位要很诧异我们底事。我们都是亲戚,年纪都不小了,少年时事,说说也无妨。云姑是我一生最喜欢、最敬重的。她底丈夫是我同族底哥哥,可是她比我少五岁。她嫁后不过一年,就守了寡——守着一个遗腹子。我于她未嫁时就认得她的,我们常在一处。
自她嫁后,我也常到她家里。